走进摇铃沟

高山流水

<p class="ql-block">摇铃村藏在著名景区抱犊寨的西山坳里,站在村口崖边望过去,与景区的烽火台几乎能隔谷对望,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早有卢氏老乡说,打这儿抄小路上山,能省几十块的景区门票钱——这话我听了小半年,终究按捺不住好奇,邀了两位好友,一个爱拍山水的老周,一个善写短句的老刘,三人凑了辆SUV,决意去探探这“逃票捷径”,也瞧瞧这藏在深山里的村落究竟长什么样。</p> <p class="ql-block">从卢氏县城出发时还是晴天,车刚拐上344国道,就一头扎进了大石河大峡谷的怀抱。这国道哪像条“道”,分明是贴着山骨凿出来的,路面窄得勉强能会车,车轮子外侧就是百米深的河谷,风从谷里钻出来,带着水汽往车窗上扑。我开了十年车,此刻也得把着方向盘不敢松劲,眼睛盯着前方不断拐弯的路面,余光里全是逼仄的崖壁——那些巉岩青黑如铁,缝隙里嵌着几丛杂树,深秋时节早染透了颜色,枫红、柿黄、松绿搅在一块儿,像有人往岩壁上泼了桶打翻的颜料,又被河水映着,连清澈的大石河都染了几分斑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河水就绕着公路流,声儿不大,潺潺的,却一路没断过。有时路面离河谷近,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圆溜溜的,被水流磨得发亮;有时路往山腰升,河水就成了崖下的一条银线,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老周坐在副驾,手里的相机就没放下过,一会儿拍崖上的红叶,一会儿拍水里的倒影,嘴里还不停念叨:“这路虽险,景是真绝,比那些收费景区还野趣。”老刘则靠在后座,手里捏着个小本子,偶尔抬头望一眼窗外,低头就写两句,末了还念给我们听:“石压河声碎,枫燃崖色深”,倒真应了这峡谷的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急弯——只觉得每一个弯都超过一百度,有时刚拐过一个左弯,迎面就是一个右弯,方向盘打得手都酸了——终于看见前方山口有片低矮的房屋,路口立着块木牌,写着“香子坪村”四个红漆字。车驶进村里,最先看见的就是村委会大院,两层小楼修得古色古香,飞檐上翘着,墙是浅灰色的,门柱刷着朱红,门口一溜挂着十几个八角长筒灯笼,红通通的,在风里轻轻晃着,竟有几分天安门城楼的庄重劲儿。我们把车停在院里,下车时脚刚沾地,就觉出山里的凉来——比县城低了好几度,风里带着草木的清苦气,吸一口都觉得润肺。</p> <p class="ql-block">香子坪村不大,几乎家家户户都改了民宿,院子多是用青石板铺的,缝里长着些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房屋都是土坯墙,外面抹了层泥浆,平平整整的,有的墙头上还垛着几捆玉米秆,黄澄澄的,透着农家的烟火气。我们沿着村道走,看见有民宿门口挂着“山里人家”“溪畔居”的木牌,唯独一家院子门口的牌子格外显眼——“摇铃人家”,红漆写的,字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铜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摇铃’是什么说法?”老刘指着牌子问,我们仨都来了兴致。正好院子里走出个中年妇人,穿着蓝布围裙,手里拿着个竹篮,像是刚摘完菜。我们上前打听,妇人才笑着解释:“不是院里有铃,也不是我们姓摇,是村后有个摇铃沟,我们这农家乐是沟里的王红姐开的,多亏了包村第一书记帮忙,才把这院子拾掇起来。自打开了这农家乐,摇铃沟才算有人知道,不然谁晓得这深山里还有那么个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摇铃沟?”我眼睛一亮,“这名字听着就浪漫,是不是有什么说法?我们正想找路去抱犊寨,要不就先去摇铃沟探探?”老周和老刘都点头,妇人便指了指村后的方向:“顺着村道走,过了那座小桥就是沟口,有水泥路通进去,就是窄了点,只能过一辆小车。”</p> <p class="ql-block">谢过妇人,我们沿着村道往后走,没多远就看见一座石拱桥,桥身是青石板砌的,栏杆上爬着些枯萎的牵牛花藤,只剩下褐色的茎蔓。过了桥,果然看见一条水泥路,窄得刚好够我们三人并排走,路的一侧是山壁,另一侧就是沟底的小溪,溪水比大石河更细,水流过鹅卵石,发出“叮咚”的声响,像有人在弹断弦的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路边偶尔能看见几块小片的土地,大多只有半亩大,种着些药材和树苗。柴胡的叶子已经黄了,板蓝根还透着青,几棵油松苗矮矮的,栽得整整齐齐。走了约莫半小时,看见地里有两个身影,是一对老农夫妇,老爷子戴着顶旧毡帽,老婆子裹着块头巾,两人都弯着腰,手里拿着小锄头,在刨地里的药材。我们凑过去,看见他们刨出来的根茎粗粗的,带着泥土,老爷子说这是黄芩,晒干了能卖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爷,从这儿到抱犊寨还有多远啊?”我笑着问。老爷子直起腰,捶了捶背,笑着摇头:“看着不远,走起来可‘硬实’(卢氏方言,指费力)了!得有十来里地,全是上坡,来回得四个钟头。路又窄又陡,你们这城里来的,怕是难上去。”老婆子也在一旁搭话:“可不是嘛,我们这老骨头都不敢轻易往上走,你们还是别逞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就是探探路,不真登山。”老刘赶紧解释。老爷子听了,又笑了,指了指前方的山路:“进了这沟,每一步都是登山,哪有什么‘探路’的说法?”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指了指前方:“顺着路再往上走,能看着一片松林,过了松林有个高崖,绕过去就快到沟里头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谢过老两口,我们继续往上走。越往沟里走,山越密,树也越稠,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边的巨石也多了起来,个个都有半人高,青黑色的,表面坑坑洼洼,像是千百年前从山顶滚下来的,就那么横在路边,有的石头缝里还渗着水,湿漉漉的,长着些绿色的苔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时路会从巨石间穿过,头顶就是悬空的石檐,得低着头走;有时小溪会漫过路面,水流在石头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路面被泡得湿滑,生了层厚厚的苔藓,踩上去得格外小心。我们仨都捡了根树枝当拐杖,一步一步挪着走,老周的相机也收了起来,光顾着看路了。过了一段湿滑的路,忽然听见前方有“哗哗”的水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一道小溪从崖顶流下来,形成了个小小的瀑布,水流砸在岩石上,溅起的水珠在阳光里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银子。岩石下方的路面常年阴湿,苔藓更厚,我们互相扶着,才慢慢走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再往上走,就看见老爷子说的那片落叶松林。松树长得笔直,棵棵都有十来米高,树干是灰褐色的,枝叶间的叶子全黄了,风一吹,“簌簌”地落,地上铺了层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地毯上。阳光透过松枝洒下来,黄的叶、绿的枝、金的光搅在一块儿,暖融融的,老刘又忍不住拿出本子,写了句“松针铺软路,黄叶落秋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走了这么久,别说村庄,连个茅屋的影子都没见着。老周忍不住嘀咕:“这摇铃沟里到底有没有人啊?要是没人,修这么条水泥路干啥?”我也有些疑惑,但好奇心推着,还是想往前走走。又绕过一处悬崖,穿过一挂从崖缝里流出来的溪瀑——那瀑水不大,像根白丝线,落在下面的石潭里,潭水绿得像翡翠——终于爬上了一个山坳。</p> <p class="ql-block">一到山坳顶,眼前忽然亮了——竟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约莫有几百亩,被四周的山围着,像个天然的聚宝盆。地里种着些作物,叶子都蔫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杂草,显然是有人打理的。“看来上面真有人!”我心里一喜,老刘也来了精神,指着远处:“你们看,那边有棵核桃树,咱们走到树底下,要是还没见着人家,就往回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棵核桃树长得很高大,枝干虬曲,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我们朝着核桃树走,离得还有几十米远,就看见树旁的阳坡上,有几间土坯房,屋顶铺着的玻纤瓦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显然是后来修缮过的,不然早该塌了。“果然有人家!”老周兴奋地举起相机,对着房屋拍了几张,我们仨都为自己的坚持笑了,脚步也轻快了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刚走到屋前,就看见一个老头从院里走出来,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手里拿着个锄头,看样子是要去地里。他看见我们,脚步顿住了,眼神里满是疑惑,像是在琢磨这深山里怎么会来陌生人。我赶紧上前,笑着打招呼:“大爷,您好啊!我们是从县城来的,想问问路。”</p> <p class="ql-block">老头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们要问啥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听说从这儿能到抱犊寨,想来问问怎么走。”我赶紧说明来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能到,”老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就是现在没人走了,路都荒了,草长得比人高,我这老骨头都记不清具体走哪条了。”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点揣测,“以前是有人从这儿走,能直接进景区,不用买票,现在不行了,景区把售票处挪到路头上了,照样得掏钱。”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把我们当成想逃票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没解释,反而对他说的“以前”来了兴趣:“大爷,以前从这儿进景区的人多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多!”老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儿,“卢氏好多人都知道这条道,周末的时候,三三两两的,都是从这儿上山,省几十块钱呢。”他确认了我们的“意图”,倒也不避讳,语气里还带着点当年的热闹劲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你们咋不在这儿开个售票大门呢?也能挣点钱。”老周打趣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头听了,叹了口气,手里的锄头往地上磕了磕:“哪有那么容易?老百姓没钱,也没那本事。你们要是认识领导,倒能帮着说说,把大门建起来,让我们这村再红火红火。”这话里带着点玩笑,又有点无奈,像是随口一提,却藏着对村子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哈哈,我们也就是随口说说,跟您一样,都是搭不上官的小老百姓。”我笑着打圆场,又问,“大爷,咱们这村叫啥名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摇铃村。”老头答得干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摇铃村?”我心里一动,赶紧追问,“那这名字是咋来的?是不是有啥说法?”</p> <p class="ql-block">那是1934年的深冬,比现在还冷,山里下了场大雪,把路全盖了。红二十五军从南边过来,突破了敌人的包围,辗转到了卢氏,香子坪是部队翻皮皮岭后的歇脚点。当时有两个小战士,也就十七八岁,负责给大部队探路,结果遇上了浓雾,雪又大,走着走着就跟主力散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俩娃子,一个挎着干粮袋,一个腰里系着个铜铃,”老头的声音放低了些,像是在说什么珍贵的事儿,“那铜铃是出发前,山下的老乡塞给他们的,说深山里有野兽,摇铃能壮胆,要是走散了,也能循着铃声找着人。结果还真用上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俩小战士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干粮吃完了,水也冻成冰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脚都冻僵了。为了让战友听见,他们就不停摇铃,铜铃的声儿脆,穿透了浓雾,在山谷里飘着,一圈圈的。“我爹当时才二十来岁,在山里拾柴,听见铃声就寻过去了,”老头眼里亮了些,“看见俩娃子缩在岩石缝里,脸冻得发紫,嘴唇都裂了,赶紧把他们带回家,用姜汤给他们暖身子,又煮了玉米饼子,让他们吃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雾还没散,铜铃声又响了——这次是大部队循着铃声找来了。战士们见俩小战士没事,都松了口气,临走时要给我爹银元,我爹说啥也不要,最后拗不过,就收下了那枚铜铃。“我爹说,这铃是救命的铃,得留着,让子孙后代都记得,红军和老百姓的情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部队走了,铜铃的故事就在香子坪传开了。村民们把俩小战士摇铃的那片山坳叫“摇铃湾”,山坳里的这个村子,就渐渐被唤作“摇铃村”。“那枚铜铃,我爹传了我,后来捐给了县里的红军纪念馆,”老头说,“现在去纪念馆,还能看着呢,磨得发亮,跟新的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原来这还是个红色村庄!”我感叹道,心里对这小村多了几分敬意。</p> <p class="ql-block">老头听了,笑了笑,笑容里却有点落寞:“在那个年代,谁没帮过红军?都是平常事。现在想起来,是挺骄傲的,可骄傲也没用啊——你看这村,人都走光了。”他指了指周围的房屋,“原来村里有五十多口人,热热闹闹的,后来年轻人都往城里跑,有的去打工,有的在县城买了房,就剩下我们这些老的,不想走,守着老家,守着这些房子,也算看家护院了。现在村里就剩七八个人,都是像我这样的老头老太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风从山坳里吹过,带着些凉意,吹得屋旁的柿树叶子“簌簌”落。我抬头看了看,村里的房屋大多关着门,门楣上的春联褪了色,有的院墙塌了个角,用几根木棍支着,院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透着股衰败的劲儿。只有老头住的这几间屋,院里收拾得干净,窗台上摆着几盆菊花,黄的、白的,开得正艳,算是这萧条里少有的生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忽然看见屋旁有块孤零零的巨石,约莫有两米高,石缝里竟长着一棵榆树,树干有碗口粗,枝桠伸得老远,叶子已经黄了,在风里晃着。这么大的石头,榆树却能从缝里长出来,还长得这么壮,真是神奇。我指着榆树,打趣道:“大爷,您这村有福气啊!石头里都能长出这么好的树,想必村里以前有大富户,是这榆树带来的财气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头听了,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山坳里回荡:“哪有什么富户?要是在战争年代,这地方倒真是平安——山深,敌人找不着,藏在这里的人都安全。现在也安全,就是交通不便,年轻人留不住。”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树是有灵性的,长了几十年了,看着它,就像看着村里的日子,再难也能熬过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又看了看村子周围,榆树下放着个旧磨盘,磨盘中间的孔里长着些青苔,磨盘边有一泓清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滴在下面的石槽里,“叮咚”响,槽里的水清澈见底。旁边还有几棵果树,一棵柿树,一棵枣树,柿树上还挂着几个红通通的柿子,像小灯笼似的;枣树上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这些树散落在村里,给这衰败的小村添了几分生机,也添了几分岁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爷,您别愁,这村以后肯定还会好起来的。”我安慰道,“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往山里跑,等以后交通再方便点,说不定有人来这儿开民宿,开农家乐,那些走了的年轻人,说不定还会回来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头听了,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点希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说得准呢?说不定真像你说的,等城里住腻了,就有人来振兴这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又聊了会儿,眼看太阳快偏西了,山里的天暗得快,便起身告辞。老头送我们到路口,又叮嘱:“下山的路陡,你们慢着点走,小心脚下。”我们谢了老头,往山下走,走了没几步下听到身后叮叮当当铜铃的声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