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的重量

蒋铸友

随笔 价值的重量 蒋铸友 那是一只钧窑的瓷杯，釉色在天青与月白之间，含蓄地流转着，像蓄着一汪雨后的天空。友人递给我时，神情是郑重的，手指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抚过，才将它放入我的掌心。“小心些，”他说，“这东西，娇贵。”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接过来的，那份量，不单是瓷土的，更添了一份情谊的沉。我的道谢也因此格外恳切。转身从同一张桌上，为自己倒了一杯寻常的白水，用的却是那只粗拙的、印着公司标识的马克杯，随手拿起，随手放下，磕在桌面上，“哐”一声闷响，心里是半分涟漪也无的。就在这瓷器与陶器、郑重与随意的分野间，我忽然清晰地触到了那条成人世界默然的法则——那赋予万物以不同重量的，并非物体本身，而是其背后明晃晃或暗沉沉的“价值”。 这法则，在职场这方最讲求效率与目的的土地上，生长得最为葳蕠，也最为直白。初入世时，谁不曾怀抱过几分天真的热肠？将同事不经意的笑谈当作友谊的序曲，将上司画就的“大饼”当作未来的蓝图，总以为人与人之间，总该存着些超乎功利的温情与仗义。直到某一次，你呕心沥血完成的文案，成了他人晋升的阶梯，那一声淡淡的“谢谢”轻飘飘的，托不住你数月耗去的心神。又或是，当你从某个显要的位置上退下，门前便自然而然地冷落车马稀，那些昔日里亲热的、络绎不绝的“关怀”，也仿佛被一阵大风刮得干干净净，再无踪迹。这时，你才肯相信司马迁那声穿越千年的喟叹，原不是愤世，只是写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如同地下的水系，无声地联络着每一处人际的绿洲；而价值，便是你手中唯一的泉眼。 于是，我们渐渐学会了“交换”。这并非一种堕落，倒更像是一种清醒后的自卫。免费的、轻易得来的好，总带着几分可疑的色彩，收受的一方，心里是浮着的，落不到实处，自然也无从珍惜。仿佛街边派发的广告传单，印刷再精美，内容再动人，大多数人的命运，也只是瞥过一眼，便随手投进了垃圾桶。而那份你耗费了人情、心力，乃至真金白银换来的援助，才会被你郑重地记在心里的账册上，盘算着何时、以何种方式，去偿还这份“价值相当”的情谊。这并非人性的凉薄，而是世间万物一种趋近本能的平衡。轻易的赠予，在施者或许出于慷慨，在受者却常因无法对等回报而滋生不安，甚或轻蔑；而那场清清楚楚的交换，双方站定了，各取所需，关系反倒能在这微妙的平衡中，走得稳固而长久。 这由“价值”构筑的关系，初看是冷硬的，像冬日里裸露的岩石，毫无温软的假象。但看得久了，品得深了，竟也能从中瞧出另一种坦荡与结实来。它剥去了那层脉脉温情、却常含糊其辞的面纱，让一切运行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之下。我们不再奢求无缘无故的忠诚，也不再承诺不求回报的付出。我们像两个在市场上挑选物件的人，亮出自己的筹码，掂量对方的成色，合则聚，不合则散，干净利落，省却了许多无谓的纠葛与失望。这份清醒，固然让人再也做不回那个一厢情愿的孩童，却也仿佛给灵魂穿上了一副坚硬的铠甲，足以抵御现实里许多明枪与暗箭。 然而，人终究是矛盾的。在彻底认清了这由“利”驱动的世相后，我有时却会没来由地，格外怀念起童年时邻家婶婶递过来的那一块纸包糖。糖是粗糙的，用一张油浸浸的纸包着，甜得有些发腻。那递过来的手，布满老茧，却是毫不犹豫的，不求任何回报的。那时的我，接过来，道了谢，便欢天喜地地跑开，心里是满满的、纯粹的快乐，并无半分欠债的沉重。如今想来，那份“好”，才是真正的奢侈，是成人世界里几乎绝迹的、闪着神性微光的恩赐。 于是，我们在这熙熙攘攘的利来利往中，终于长成了一个清醒的、也时常感到寂寞的成年人。我们精于计算，我们构筑壁垒，我们不敢再轻易地将真心托付。但我们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或许仍在悄悄地、不为人知地，渴望着能遇着一份超越这冰冷法则的连接。那份连接，不必建立在价值的秤杆上，它或许只是一场秋雨夜里的闲谈，一句你落魄时真心的问候，一只在你迷茫时，轻轻拍在你肩上的、温暖而有力的手。 我再次望向手中这一瓷一陶两只杯子。一只因它的“价值”而被我小心供奉，另一只则因它的“无价值”而任我自由使用。我忽然觉得，一个完整的、成熟的灵魂，大约便是能同时容纳这两者吧。我们精明地经营着必需的利益往来，让它成为我们安身立命的坚硬甲壳；同时，我们又虔诚地守护着内心那一点对“无缘无故”之好的向往，让它成为我们在这熙攘世间，不至于彻底迷失的、温柔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