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

浅黛微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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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秋

写过故乡的春天，也回忆过故乡的夏天，仿若不写一写故乡的秋，生命便好像缺了一角，终究是不完美的。

故乡的春，是充满希望的；故乡的夏，是沁在清凉里的。可故乡的秋——我竟找不到一个精准的词来形容。说她萧条吧，场面上一排排金灿灿的莜麦垛，像一个个排列整齐、错落有序的城堡；田埂上一堆堆圆滚滚的土豆，还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屋檐下堆着的是白莹莹的蚕豆；屋顶上摊开的是红艳艳的芸豆……这一切分明承载着庄户人家一年中最沉甸甸的喜悦。说她寒凉吧，那大片的胡麻等着收；田野里、坡梁上驮庄稼的骡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赶骡子小伙的吆喝声和着驼铃声婉转而悠扬；场院上的连枷声“啪—啪—”地响；田垄上捡土豆的大婶、小孩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线把散落的丰收串成了串；偶尔窜出一股黑烟，那烧土豆的蒿草窜出的火焰映红了孩子们的笑脸，火苗舔着土豆皮滋滋作响，土豆的焦香混着蒿草的清香飘散开来……空气里到处都是忙碌的热乎气儿，那广袤的田野里，分明翻滚着热火朝天的景象。

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故乡的秋，从不是用一个词就能概括的。它是一场丰饶与凋敝合成的交响曲，是一首汗水和欢笑共同谱写的散文诗。你得走近了看，用心去听，才能体会这首诗的独特韵味。

你看——场面上，男人们抡起胳膊，扬起连枷，在空中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随即“啪”的一声脆响，豆荚应声迸裂，一颗颗圆滚滚的豆粒欢快地跳脱出来。女人们戴着头巾，端着簸箕，围坐在归拢好的豆堆前，她们的臂膀柔弱而有力，宽大的簸箕在手中有节奏地一颠、一扬，豆荚的碎壳便被风卷走，留下的豆子粒粒饱满，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芒。孩子们是这忙碌图景里最跳跃的音符，他们在场面上追逐嬉闹，偶尔被唤去递一碗水，拿一下扫帚，或捡一捡滚落在场面边的豆子，然后宝贝似的捧到娘面前，换一句“乖娃”的夸奖。

你听——场面上连枷声此起彼伏，笨重的石碾转轴发出“吱呀”的声响，那声音古老而令人心安。小道上清脆的驼铃声，短促的鞭子声，伴随着赶骡人悠扬的吆喝声，一路穿过山梁，把丰收的喜悦送入村口。

你再向远处望去，那田野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用各色颜料绘就的画卷。莜麦的金黄，饲草的深绿，大豆秆、土豆秧枯败后的深褐，一块块、一片片，错落交织，铺陈到远山的脚下。那色彩不是凝固的，而是鲜活的，在晨昏之间流转。清晨，它们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得素净而清冷；到了正午，秋阳高照，每一种颜色都仿佛被镀了一层光，饱满得要从土地上流淌出来；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像一罐稀薄却温暖的蜜，从容地泼洒下来，所有的景物便都沉浸在这暖融融的暮霭里。

然而，在这丰饶与温暖的底子里，确乎藏着一丝凋敝与寒凉的底蕴。你看见场院边那棵老杨树了么？它的叶子正一片一片，不情愿似的，打着旋儿飘落。你看见那已然收获过的、赤裸着的土地了么？它们失去了作物的遮掩，坦然地、沉默地裸露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严冬。晚风一起，那风里便真真切切地带着一股钻入衣领的凉意，提醒着你秋天真的来了，严冬不再遥远……夜里，连虫鸣声也变得稀疏了，那每一声零落的鸣唱里，都带着一种力竭声嘶的最后缠绵。

可庄户人家是顾不上为这些凋敝伤感的。他们的人生哲学，都写在那一张张被汗水与阳光浸染得黑红的脸上；都藏在那一句句满足的叹息和悠扬的吆喝声里。收获是实实在在的，那满仓的粮食，那屋檐下堆放的、地窖里蕴藏的收成，便是他们对土地、对岁月最好的回答。这秋，于他们而言，不是文人笔下的寂寥悲戚，而是一场盛大劳作后的酣畅淋漓，是下一次生命轮回开始前，一次踏实而饱满的小憩。它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它是天地间最从容的过渡——让丰收的喧嚣沉淀为宁静，让劳作的汗水结晶成希望，让凋零的落叶深埋为养料。一切都不是终结，而是生命最庄严、最真实的回响。

于是故乡的秋，在我心里便有了最确切的模样。它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立体的。它既有汗水滚烫的咸，也有果实成熟的甜；既有收获满仓的充实，也有繁华落尽的空阔。它像极了生命本身的过程——在极致的喧闹与丰盈之后，坦然迎接必然的静寂与休憩，并在这静寂中，默默积蓄着来年春天的那一声清脆的鸟鸣！如今再想起故乡的秋，我终于明白，当初怕“缺了一角”的遗憾，恰是因为——它藏着生命最完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