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爱,仿佛是前世的胎记,今生一睁开眼睛,便认得了。我的魂,似乎总有一部分,是浸在那些泛黄的宣纸、氤氲的墨色与斑驳的印痕里的。于是,我的人生,便成了追寻这缕墨魂的朝圣之旅。</p> <p class="ql-block">我的脚步,在无数个博物馆空旷而清凉的展厅里流连。那里的光线总是被精心调弄过的,柔和得像一场梦,恰好能照亮画中的千岩万壑,而又不惊扰那沉睡了几百年的时光。我常常将脸凑得极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那绢素细微的纤维,能嗅到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时光尘埃与墨胶清冷的幽香。我看见宋人山水里,那斧劈皴出的石壁,坚硬如铁,是山河的骨骼;那披麻皴写的土坡,温厚如玉,是大地肌理。我看见元人的逸笔草草,那倪瓒笔下总也无人的空亭,冷冷地立在寂寞的江湖边,仿佛在等待着一個永不归来的人,那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高贵的孤独。</p> <p class="ql-block">然而,博物馆的玻璃匣子,终究是隔了一层的。那是一种公共的、被规训的瞻仰。我心底那点不甘的痴念,总驱使着我,要走到更近处,去探寻那些散落在人间烟火里的墨迹,去感受那还带着作者掌心温度的、活的“灵光”,这便是我探寻与收藏的起点。我的目光,于是越过了那些教科书上的名字,投向了那些同样在历史星空中熠熠生辉,却或许光芒稍被遮掩的星辰。我的书房里,便这样渐渐聚起了一个小小的、却与我魂魄相接的“山河”。</p> <p class="ql-block">这“山河”里,有陶博吾先生的一副《瓜果当粥图》,先生的字画,是绝不能以寻常的“好看”来论的。那是一种苦难凝结成的奇崛,是枯藤老树,是乱石崩云。他的线条,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挣扎而出,盘纡扭结,每一笔都仿佛能听见筋骨呻吟的声音。那墨色焦渴,如泣如诉。画中的内容,我每每读之,便觉鼻酸,画的是民生的悲欢往事,对故乡草木关情的执着。这些被他用那样一种支离而顽强的笔触写出来,哪里是写,分明是刻,是镂,是血泪的浇铸。</p> <p class="ql-block">那“故乡”二字,结构歪斜,仿佛一个在风雨中蹒跚的、归乡的游魂,眼神凄迷,望穿秋水。我在这画前静坐,便能感到一种家国之痛,不是口号式的呼喊,而是一个人,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将他被时代洪流冲刷得千疮百孔的魂魄,全然摊开在了我的面前。那是对故土草木的无限深情,深情到只能用最痛楚的方式来表达。</p> <p class="ql-block">我的“山河”里,也有一页吴湖帆先生的山水小品。这与陶博吾的悲怆,恰成一对美的两极。湖帆先生的画,是江南烟雨孕育出的精灵,是宋人格律与元人风韵在近代的精妙回响。那一页小景,画的是太湖云山。墨与色,水与韵,在他的笔下调和得如同仙境的天籁。他用的是青绿法,但那石青石绿,薄而透,润而雅,仿佛是从雨后初霁的江南天空里直接剪下的一角,带着水汽的清新。山峦的脉络在迷离的烟云中隐现,若有若无,那云气画得极好,不是呆滞的团块,而是流动的、呼吸着的精灵,缠绕于山腰林际。</p> <p class="ql-block">看着这画,我耳边仿佛能听见那云丝飘过松针时极细微的声响,能嗅到那被湖水浸润过的空气的清甜。这何尝不是一种深情?这是一种对祖国温婉秀丽一面的、近乎虔诚的爱恋。他将江南水乡的魂魄,将那“杏花春雨”的柔美诗境,牢牢地锁在了这一尺见方的素宣之上。这是一种文化的馨香,一种不迫不切的、从容的守护。</p> <p class="ql-block">我的追寻,又不拘于纯粹的书画名家。我以为,一个丰饶的文化灵魂,其光芒必会照耀到诸多领域。于是,我竟也有“伶界大王”梅兰芳先生的一帧画,他画的是一枝墨梅,疏影横斜,清逸绝伦,旁边一只刚飞起待翔的鸟儿。梅先生的戏,是“样楼东”的深情与“贵妃”的华贵;而他笔下的梅,则是他卸下铅华后,内心孤高与洁净的写照。那用笔,含蓄蕴藉,一如他在舞台上的水袖,圆融流畅,不着丝毫火气。我仿佛能从这枝梅花中,看到他对于古中国士大夫精神的向往与摹习。那不只是简单的翰墨游戏,而是一个艺术家,用另一种无声的语言,向他所传承的古老文化,致以的最静穆的敬礼。</p> <p class="ql-block">还有冯超然的青绿山水,画上是林泉高致。冯超然的山石,法度谨严,有古人遗风,但画面却显现得流丽跳宕,带着戏曲韵律的戏文的节奏与跳动,给人一种古人的山水与今人的情怀,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交融生风,历史的层次感,刹那间变得如此具体而微,如此地动人。</p> <p class="ql-block">在我喜爱的书画作品中,有几件是格外牵扯人心魂的,譬如林徽因先生的一幅《鱼戏图》,画面上的水与鱼融为一体,鱼眼熠熠发亮,就象几条活鱼在游晃,旁边她的题跋带着清秀而峻峭的气质,给人看到的却是一个时代最精魂的侧影。那些流畅的、富有生命动感的线条,既蕴含着唐代卷草纹的古典韵律,又分明带着现代绘画的简洁与力量。这小小的宣纸,仿佛是她一生事业的缩影,在废墟中丈量着古建筑的庄严,又在灯下描绘着民族工艺复兴的蓝图。还有她书写的《春江花月夜》书法,她对祖国历史与文化的深情,不是书斋里的叹息,而是化为了一种创造的、行动的力量。这力量,比任何煌煌巨作都更令我动容。</p> <p class="ql-block">我将这幅画与陆小曼晚年的一幅淡雅的花鸟画,放在一起观看,总会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样是名动一时的才女,一个将生命融入了更广阔的天地,一个则蜷缩于个人的情天恨海。小曼的画,技法自是娴熟的,有恽南田的没骨风致,设色清丽,但总觉得少了一点筋骨,多了一缕难以言说的幽怨与疲惫。那山水,是她的避难所,而非她要去建造的殿堂。尤其是陆小曼书写的李商隐《无题诗五首》,字如其人,字中的幽怨和忧伤,从字面就能一览无遗。林、陆二人,这两种不同的深情,一种向外喷薄,一种向内敛藏,仿佛镜子的两面,映照出历史与人性的复杂与幽微。</p> <p class="ql-block">秦孝仪先生的一幅法书,写得是大篆体的秦始王刻石,字字如磐石,端正雄浑,有庙堂之气。而江兆申先生的书写,则又是另一番境界,他从宋元筑基,又能造化而出,笔下的溪山,既有北宋的雄浑格局,又有南宋的空灵韵味,墨法苍润,将文人画的书卷气与职业画师的精湛技艺完美地融为一体。在他的画前,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温润的雄厚”,是一种深植于传统而又生机勃发的、活着的文化自信。</p> <p class="ql-block">湖州名家金北楼的《仙鹤图》,含蕴着一股清旷超逸的韵味。画中仙鹤,形神兼得,骨秀肌丰。其颈项的曲转,悠然而优雅;羽翼的墨色,浓淡有致,仿佛透着月华清辉。背景往往疏朗,或是一角瘦石,几茎幽草,留白处尽是空灵之气。他将宋人的格法与元人的意趣熔于一炉,笔下之鹤,既无尘俗烟火气,亦非冷寂的仙家符号,而是凝练了一种内敛的、温文的君子之风,是传统文士心中风骨高洁,神姿俊朗的生命颂歌。</p> <p class="ql-block">金陵画派钱松嵒的山水册页,则透着一股郁勃的浑茫之气,他的笔墨,根植于石溪、石涛的苍莽,却又饱蘸时代风雨,生出自家面目。笔下丘壑,骨体坚实,多用颤笔秃毫,线条如屋漏痕,似斫似凿,蕴藏着金石般的质感。那赭石与花青点染的,不再是古人的林泉,而是他足迹所至的真山真水,却又能超然物象,升华为一种朴茂雄浑、饱含深情的时代颂歌。</p> <p class="ql-block">这些林林总总的墨迹,便这样在我的生命里,构筑起一个无形的、丰饶的“文化中国”。它们不再是冰冷的书画,而是与我朝夕相对的、活的生命。在深夜的灯下,我展开陶博吾的书画,便仿佛与一个倔强而痛苦的灵魂对坐,听他诉说时代的悲怆与个人的坚守;我品味吴湖帆的山水,便如同进行一次心灵的濯洗,暂时从尘世的喧嚣中逃逸,归入那片宁静而华美的江南梦境。徐悲鸿的大吉图,给我以振奋的力量;金北楼的鹤翔,教我以傲岸的风骨;王叔晖的工笔人物,让我重温那些古典故事里的缱绻与忠烈;而程砚秋、尚小云的书画,又让我窥见舞台之下,那些艺术大家们内心的沉静与修养。</p> <p class="ql-block">这便是我一生的痴爱了。这爱,是对美的敏感,但更是一种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通过这些笔墨,我触摸到的,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在时间长河中曾经努力燃烧过的灵魂。他们用线条与墨色,记录了自己的欢欣与苦痛,抱负与失意,也记录了他们眼中与心中的祖国山河。那山河,有时是陶博吾笔下梦魂萦绕的“故乡草木”,有时是冯超然纸上烟云流润的江南,有时是徐悲鸿画中疾驰奋进的象征,有时,也仅仅是林徽因手稿上,那一条为复兴民族工艺而勾画的、充满生命力的曲线。</p> <p class="ql-block">我于是明白,我所拥抱的,不仅仅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部无声的史诗,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文化基因。这墨香里的山河,比地理上的更为恒久,比现实中的更为深沉。它是我精神的故乡,是我情感的锚地。任凭窗外世界如何变幻,只要这缕墨香还在,只要这笔痕里的深情还在,我便知道,我有一个可以随时归去的、无比富足而美丽的家园。这一生,能与这样的深情相遇,能沉浸于这样的山河之中,我之幸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5年11月7日井冈山茅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