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美篇)罪行未裹成勋章,冤屈未钉进棺木

我从战场走来

<p class="ql-block">策划撰稿摄影制作:张智勇</p> <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初,温州军分区榴炮营驻扎于瑞安县凤岙村,那片荒坡曾是临时刑场。一声枪响撕裂晨雾,王疆(化名)战士倒在血泊中,无人收尸,如同他从未存在过。那条我少年时常走的巷子,瑞安城关镇在1970年代以解放路(原建国路)为核心轴线,周边巷道多沿河道分布。解放路那条往瑞安县6517部队团部去的小巷子,清晨总泛着铁锈般的冷意。天光未启,枪声如刃,割开沉睡的寂静。人们从门缝窥视,裹紧棉袄,脚步纷乱涌向坡地。驻守南堤街马栏的温州军分区独立营副营长雷佩礼带着我,穿过慌乱人群,奔向6517部队团部。那夜,独立营电话嘶鸣不绝。窄巷深处,榴炮营一名王姓战士立于门槛,步枪紧握,声音颤抖却喊得震天:“反革命抢枪,当场击毙!”他面色惨白,眼神如钉,死死盯住雷佩礼。老汉倒在自家门前,血渗进石板缝隙;老妇蜷缩床角,一动不动。无人追问缘由,只一句“反革命”,整条街便噤若寒蝉。那年我尚不懂,三个字竟能掩埋两具尸骨,两口棺材静卧,竟将一场私怨铸成忠勇战报。那名叫王的战士,或许以为高喊“反革命”,便可洗去羞辱。可他忘了,假名能遮一时,遮不住深夜惊醒时的心跳。后来听说,他退伍那年,独自跪在训练场上,无人知他为何哭泣。这城的老建筑不会说话,可它们站着,就是一种控诉——控诉那个用名字杀人的年代。假名之下,血未曾干,痛仍在呼吸。案件终被我省军区保卫部门携同温州军分区保卫部门与温州市公安局,瑞安县公安局告破。</p> <p class="ql-block">巷子仍在,石板被岁月踩得发亮,仿佛年年月月有人低语。竹竿上挂着蓝布衫,风一吹,哗啦作响,像替谁诵读未尽的遗言。那户人家的门早已封死,墙皮剥落处,残留着当年警戒线撕下的胶痕,宛如一道结痂却永不愈合的伤。藤蔓攀墙而上,窗帘从不曾拉开。邻家老人晾衣时总要停顿片刻,目光落在那扇死寂的门上,手悬半空,仿佛怕惊扰沉睡的冤魂。这巷子不语,但它记得——记得枪声前的死寂,记得那个战士如何把羞辱藏进“阶级斗争”的口号里。他怕被轻视,怕在队伍中失势,于是举起枪,将私仇披上“革命”的外衣。可风知道,石板也知道,真相从未离去,只是沉入地底,静候一个愿听的人。我曾不止一次走过这里,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踩碎某段被掩埋的呼喊。那扇门后曾有热汤的香气,有老人磨刀切豆腐的节奏,如今只剩空屋与寂静。而巷口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年复一年地飘着,像一面无人降下的旗,祭奠着被口号吞噬的平凡生命。</p> <p class="ql-block">我曾攀上屋顶,俯瞰这片屋瓦连成灰黑的海,一直蔓延至远处那座桥。桥上的红灯笼早已熄灭,可那夜的火光,仿佛仍卡在某片瓦楞的裂缝中,不肯散去。电线横斜交错,如一张未织完的网,兜住了小城碎裂的记忆。省军区保卫部门携温州瑞安公安的手电在夜里游荡,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无人追问弹夹从何而来,也无人质疑那个一生本分的老汉,怎会突然“抢枪”。一句“上面定了”,便足以让所有人低头。干部来了,皱眉的皱眉,沉默的沉默,却无一人开口。因为“反革命”这三个字太好用——它能装下政绩,装下恐惧,也能装下一个士兵不敢言说的耻辱。屋顶下的日子照常流转,而屋顶上的瓦片却始终睁着眼,看着人如何把罪行裹成勋章,把冤屈钉进棺材。我蹲在屋脊上,看远处桥头的轮廓,想起那晚的枪声不是从桥上传来,却像从每个人的喉咙里挤出。那不是执行,是献祭——把无辜者推上祭坛,好让活着的人心安理得地继续扮演忠诚。</p> <p class="ql-block">老屋的墙皮一块块剥落,如同揭不开的旧伤疤。瓦缝间生出野草,风起时轻轻摇曳,似在替谁招魂。那扇窗换上了新玻璃,映着空调外机的冷光,现代生活粗暴地嵌入这片沉默的废墟。可细看之下,窗框上一道深痕歪斜蜿蜒,不知是挣扎时的刻印,还是修缮时斧头一滑。无人说得清。就像无人说得清,那个每日挑担卖豆腐的老汉,如何一夜之间成了“阴谋夺枪”的反革命。他的“罪证”——床底一个轻飘飘的弹夹,几乎不具分量,却压断了两条性命。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枪,而是枪口所向时,口中喊的竟是“保卫人民”。当“阶级斗争”成了万能钥匙,谁都能用它开启杀戮之门。而这些老墙,从不审判,只默默收藏——收藏那些被名字埋葬的痛,被口号吞噬的呼喊。我曾问过一位老街坊,那弹夹后来怎样了?他只是摇头,说:“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让它变成证据。”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暴力,从来不是那一声枪响,而是之后无数个沉默的清晨,人们照常开门、挑水、晾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p> <p class="ql-block">古屋、老瓦、斑驳的墙,绿意从砖缝中倔强钻出,如同不肯被遗忘的生命。电线缠绕着电线杆,如藤蔓,也如那个年代理不清的关系网。那晚的枪声早已消散,可它的回音,藏在每一片瓦的缝隙里,藏在每一道墙的裂痕中。我们总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有些事,越压越沉,越封越重,到了雨夜,便会悄然渗出。口号掩罪的年代。如今巷子被划入旧城改造名单,推土机的影子已在远处晃动。可我知道,拆得掉墙,拆不掉记忆。那些被钉进棺材的冤屈,终会在某阵风里,轻轻掀开盖子,浮出地面。而那个曾高喊“反革命”的战士,若还活着,也该老了。他会不会在某个清晨醒来,听见风穿过巷口,喊的不再是口号,而是两个被遗忘的名字?——那名字曾属于热汤的香气,属于磨刀的节奏,属于一个不该被抹去的清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