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是有过一个亲姐姐的,是我本该亲近的亲大姑。她嫁在董家圩一户殷实的小农之家,却没能熬过共产风的苦日子——最终饿死在张家渡的圩堤上,落了个不得善终的结局。祖母后来常念叨,那时若能把她接回娘家昆山街,或许还能有条活路,可那样的年月,人人朝不保夕、自顾不暇。祖父心硬,又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远嫁的亲大姑便在饥寒中没了性命,她的幼子也没能保住,倘若活到如今,该有六十五岁左右了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亲大姑走后,大姑父在后来的岁月里接纳了一位逃荒而来的女子——也就是后来的奤大姑。她是苏北人,带着一身“奤”味,还带来了一个大头大脑的儿子,名叫柏林。这些过往,都是大人们后来口述给我的,苦日子过去许多年,我家才与这位奤大姑家渐渐有了来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想来是温饱之后,人心也变得柔软,不知从何时起,奤大姑寻到了昆山街,认我的祖母做娘,认我的父亲做舅兄,我便这样多了一位大姑。她是典型的苏北女子,骨架粗大,大手大脚,生着一张大脸盘,颧骨微微偏高,祖母总爱打趣地喊她“奤子”,语气里满是不见外的亲昵。她带来的儿子柏林,脑袋确实大,模样憨态可掬,我一见他,就忍不住联想到水里游的胖头鱼,觉得格外有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记得第一次随母亲去奤大姑家省亲,是在正月里。我们沿着长长的圩堤走,路过张家渡,最终到了董家圩——那个埋葬着亲大姑,也住着奤大姑的村子。奤大姑家是草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过日子的认真。她后来生的儿子比我大两岁,大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小女儿则比我小三两岁。大姑父家的亲戚们都带着新奇,来看看这位远在街面上的舅母长什么样,满屋子都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临走时,奤大姑执意带我去邻村的供销社扯布,要给我做一套新衣裳,选的是蓝哔叽的料子,母亲会做裁缝,便把布带回来亲手缝制,那套新衣,我穿了许久都舍不得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两家就像正经亲戚般走动起来。每年过年前,腊月二十左右,我的表兄弟们总会从圩里送来一两条鲢鱼、胖头鱼或是别的鲜鱼,当作年礼。祖母则会回赠自家做的炒米糖、山芋干,再包一个两块钱的红包,礼轻,却满含心意。农闲时,奤大姑也会带着小女儿来街上小住几天,她从不拘束,挨家挨户串门,邻里们也都把她当成我家真正的大姑,待她亲如家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夏天,奤大姑从家里回去,在北关口顺道带上了我的二弟——那时二弟还小,光溜溜的身子就跟着大姑回了圩里。父母听人说了这事,竟一点也不着急去寻,那份信任,早已超越了普通亲戚。还有一次,大表哥柏林已经成年,来街上找父亲帮忙办贷款,父亲热情招待,陪他喝酒说话,他顶着那颗硕大的脑袋,模样老实又木讷,却让人心里觉得踏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祖母去世那年,我正在读高中,忙乱中竟忘了把消息告诉奤大姑家。后来有一次,奤大姑去牛埠镇赶集,特意寻到我读书的学校,我在食堂打了饭菜招待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奤大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出门在外闯荡,听说两家渐渐少了来往。又过了些日子,听闻柏林表哥回苏北寻根,之后便在老家安了家、立了业。偶尔从亲友口中听到零星讯息,知道那几位表姐妹也都成了家、过着安稳日子,而奤大姑,最终应该是跟着柏林表哥回了苏北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姑父是否还健在?远在苏北的奤大姑身体还好吗?那个脑袋大大的、像胖头鱼一样憨实的柏林哥哥,日子过得怎么样?每当这些念头泛起,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暖的牵挂。原来,血缘从不是亲近的唯一理由,那些岁月里的陪伴与真诚,早已让这位不是亲大姑的奤大姑,住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成了我实实在在挂念的亲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