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宋）苏轼

林年珏

《采桑子·润州多景楼①与孙巨源相遇》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樽酒②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③，细捻轻拢④。醉脸春融⑤，斜照⑥江天一抹红。

注释

①多景楼：北固山后峰、下临长江，三面环水，登楼四望，美景尽收眼底，曾被赞为天下江山第一楼。

②樽酒：举杯饮酒。“樽”同“尊”。

③琵琶语：指歌妓所弹琵琶能传达感情如言语。

④细捻轻拢：演奏琵琶指法。捻指揉弦，拢指按弦。

⑤醉脸春融：酒后醉意，泛上脸面，好像有融融春意。

⑥斜照：将要落山的太阳照着。

译文

生来便是善感多愁的性子，偏又添了多病缠身，此刻又与老友邂逅在多景楼中。窗外是江天相接的美丽景致，楼内是温热的美酒相逢，原该是赏心乐事，可转念一想，世间所有欢愉大抵都是转瞬即逝的泡影，一笑之后便成空幻。

暂且放下手中酒杯，静心聆听琵琶女指尖流淌的弦音。她轻拢慢捻，指尖在琴弦上流转自如，那旋律时而低回婉转，似诉平生不得志；时而清越悠扬，如沐春风暖意。酒意渐浓，脸颊染上醉后的酡红，恰似春日里消融的冰雪，满是温润柔和。抬眼望去，夕阳斜斜映照在江面上，将漫天云霞与粼粼水波染成一片绚烂的绯红，这般景致，竟让心头的愁绪淡了几分，只剩此刻的沉醉与安然。

散文

那已是宋神宗熙宁七年的旧事了。深秋，我带着一身贬谪的风尘，漂泊到这润州的江边。友人孙巨源正要自海州赴京上任，我们便约在这多景楼作别。楼名“多景”，确是实至名归。飞檐斗拱凌驾于北固山上，推窗便是万里江天，浩浩长风自瓜洲渡口直灌而入，吹得人衣袂翻飞，心魄为之一震。而像我这般不合时宜的迁客，见这壮阔山河，胸中涌起的，反是更多无措的悲慨。多情，多感，又添了这多病的身躯，独倚栏杆，只觉得个人于这天地、于这时势，竟是渺小如一粒沙尘。

巨源是懂我的。樽酒相逢，他绝口不提朝中纷扰，只说着往日趣事，劝我保重身体。我们笑谈着，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仿佛真能驱散些寒意。可我心里明白，这眼前的乐事，如同指间的沙，摊开手，便随风散了。回头一笑，空落落的，是那无法言说的寂寥。

正默然间，一缕琵琶声幽幽地响起，像一丝暖泉，悄然流入这微凉的气氛里。我放下酒杯，循声望去，是一位随行的歌女。她颔首低眉，纤纤素手在弦上“轻拢慢捻抹复挑”，乐音便如窃窃私语，又似江南三月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将人的万千愁绪，都笼在一片迷离的温柔里。

几曲罢了，她抬起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双颊泛起一片明媚的春红，那笑意从嘴角漾开，直漫到眼波深处，暖融融的，竟让这满楼的秋意都褪去了几分。也正在这时，西沉的落日烧到了最浓烈的时刻，那万丈霞光泼洒下来，将整片江天染得金红。水天一色，已分不清界限，而她那醉意盎然的笑脸，也融进了这漫天漫地的暖光里，分不清是斜阳映红了人面，还是人面点亮了斜阳。

我忽然有些恍惚。那东京汴梁的纷争，那仕途的坎坷，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琵琶语、这醉容、这江天的一抹红晕冲淡了。巨源在一旁抚掌轻笑，这片刻的温存，真实得让人想落泪。或许，在这变幻无常的世道里，唯有眼前人与眼前景，才是可以握住的、一点真实的暖意吧。

许多年过去了，那场变法的潮水早已退去，故人亦已星散。可我总记得多景楼上那抹斜阳，它红得那样慷慨，又那样慈悲，仿佛在告诉我，纵然万事终将成空，但那一瞬间的相知与美，便足以慰藉长长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