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四章 改制的风与三轮车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子像机床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地转着,看似一成不变,却在不知不觉中磨损、老化。李建国在机床厂待了十年,从一个青涩的学徒,变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技工,白大褂上的机油渍换了一茬又一茬,锉刀用坏了一把又一把,他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在车间的轰鸣声里,直到干不动的那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但变化来得猝不及防。九十年代初,一股“改制”的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也吹进了红星机床厂这所老旧的厂房。先是传言,说厂里效益不好,要减员增效;接着是开会,领导在台上讲着大家似懂非懂的名词,什么“优化组合”,什么“自负盈亏”;然后,名单就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建国的名字,赫然在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拿到下岗通知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手指微微发抖,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一把钝刀子,割得他心口生疼。他在车间里站了很久,看着那些熟悉的机床,看着墙上“安全生产”的标语,看着窗台上又开始堆积的梧桐叶,突然觉得无比陌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年,他把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里,手上的老茧,身上的机油味,都是这里留下的印记。可现在,他被“优化”掉了,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被随意地丢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好像更响了,“吱呀——哐当——”的,像是在替他哭丧。他没直接回宿舍,而是骑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路过电影院,那张林青霞的海报早就换了,换成了一个穿着暴露的外国女人,他觉得刺眼,赶紧移开了视线。路过纺织厂门口,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却没再看到那个系着裤脚、戴着白手套的质检员,也许她早就不在这儿了,也许是他的心情太乱,没注意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下岗后的日子,是灰暗的。李建国找了几个月的工作,到处碰壁。他除了会摆弄机床,别的啥也不会,而那时候,像红星机床厂这样的老厂子,倒闭的倒闭,裁员的裁员,根本没有多余的岗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眼看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母亲寄来的信里,语气也越来越焦急,李建国咬了咬牙,花几十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开始走街串巷收废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一天蹬着三轮车出门,天还没亮透,晨光熹微,带着点凉意。他穿过热闹的菜市场,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小贩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他看见穿着睡衣的女人,头发蓬松着,眼角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在摊位前挑黄瓜,手指捏着黄瓜的蒂,轻轻掰下来,闻闻,再看看,跟摊主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点朦胧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是一种他以前很少注意到的景象。以前在厂里,看到的女人要么是穿着工装的工友,要么是那些“云端上”的姑娘,像这样穿着睡衣,在菜市场里为几毛钱计较的女人,他觉得陌生,却又觉得真实。她们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桃花”,而是活生生的,带着生活气息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不好意思大声吆喝,只是慢慢地蹬着车,眼睛看着路边,希望能看到谁家门口堆着废报纸、空酒瓶。有人叫住他,他就赶紧停下来,动作笨拙地把废品搬上车,小心翼翼地过秤,算钱,生怕算错了,或者让人觉得他斤斤计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傍晚,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会在一些小区门口等活。小区里的人下班回家了,会清理出一些废品来卖。他靠着三轮车,看着年轻的妈妈牵着孩子散步,妈妈穿着高跟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和孩子清脆的笑声叠在一起,像一首简单而温馨的曲子。孩子手里拿着气球,跑前跑后,妈妈在后面笑着追赶,偶尔停下来,替孩子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身影在他眼前晃悠悠地来,又晃悠悠地去,像水里的浮萍,轻飘飘的,没有根。李建国看着她们,心里没有年轻时那种仰望的悸动,也没有自卑的酸涩,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们是别人的生活,他是旁观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捞不住这些景象,也没想过要捞。因为他的蛇皮袋里,那些捆得整整齐齐的废报纸,那些踩扁了的空酒瓶,还等着他送到废品站去卖。卖了钱,才能换成饭票,才能寄给家里。秤杆上的星子,清晰而实在,比任何虚无的念想都重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轮车的车辙,在城市的柏油路上、水泥地上、甚至泥土路上,留下浅浅的印记。那些印记很快就会被雨水冲刷,被行人踩踏,消失不见,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在偌大的城市里,悄无声息地穿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蹬着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安静的小巷。上坡的时候,他弓着腰,使出全身的力气,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带着一股咸腥味。下坡的时候,风迎面吹来,能稍微缓解一下疲惫,他会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前方延伸的路,心里盘算着今天收了多少废品,能卖多少钱,够不够交这个月的房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一次,路过以前的机床厂门口,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车。厂门还是那扇铁门,只是锈得更厉害了,上面的“红星机床厂”几个字,漆皮剥落,模糊不清。门口的梧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落叶。他好像还能听见车间里熟悉的轰鸣声,还能看见穿着白大褂的自己,蹲在窗台下锉零件,抬头望着门口路过的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恍如隔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摇了摇头,驱散那些念头,重新蹬起三轮车。车链条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在提醒他,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收废品的,靠这三轮车,靠这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废品,讨生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跟着三轮车一起移动。影子里,他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些,肩膀也更宽了些,那是被生活的重量压出来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五章 小区门口的守车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流逝。转眼,李建国就到了五十岁。头发白了大半,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像被岁月的犁铧耕过的土地,沟壑纵横。收废品的日子苦,风里来雨里去,身体也落下不少毛病,腰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膝盖也不太好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经人介绍,他在一个小区门口找了份看自行车的活。活儿不重,就是守着小区门口那片划定的停车区域,给来停车、取车的人看看车子,收点管理费。一个月几百块钱,不多,但安稳,不用再像收废品时那样四处奔波,风吹日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区是个老小区,住户大多是普通人家,也有不少租房子的年轻人。李建国的“岗位”就是一个小小的铁皮棚子,里面放着一张旧藤椅,一个暖水瓶,还有一个装零钱的铁盒子。他每天早上七点来,晚上七点走,坐在藤椅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和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年轻姑娘多了起来。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短裙、牛仔裤、连衣裙,五颜六色,像春天里盛开的各种花。有的姑娘扫码开锁时,身上会飘过来一阵香水味,有的浓烈,有的淡雅。有一次,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停好车,转身离开时,一阵风吹过,带过来一股熟悉的香味,像极了他年轻时在乡下外婆家闻到的栀子花味,清清爽爽,让人心里舒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建国会下意识地吸吸鼻子,然后想起外婆家院子里那棵老栀子树,每年夏天,开得满树都是,白得像雪,香得能飘出半条街。那时候他还小,不懂什么香水,只觉得那花香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区门口不远有个快递点,里面有个负责搬箱子的小妹,二十出头,总是穿着紧身裤,显得腿很长。她干活麻利,搬起沉甸甸的纸箱来,一点不含糊,腰肢扭得灵活,转身、放箱,动作一气呵成。每次看到她,李建国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纺织厂那个姓苏的质检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倒不是说她们长得像,而是那种专注的姿态,有点像。只是一个是戴着白手套验布,轻柔优雅;一个是穿着紧身裤搬箱子,充满活力。时代不一样了,姑娘们也不一样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快递小妹偶尔会过来跟他聊几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或者一块口香糖。“李叔,今天天热,您多喝水。”她的声音脆脆的,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凉丝丝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建国总是嘿嘿笑,接过水,连声道谢。“丫头,你也当心点,别搬太重的,闪了腰。”他是真心实意地担心,那么沉的箱子,一个小姑娘天天搬,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次下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李建国正坐在铁皮棚子里,看着雨景发呆,一个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站在棚子边上避雨。她没带伞,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姑娘大概二十岁左右,脸上带着点焦急。她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像哭过一样。她转过身,想跟李建国说点什么,开口时,气息轻轻拂过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带着点温热的湿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在那一瞬间,李建国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三十岁那年,蹲在机床厂的窗台下,望着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走过,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紧张又欢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愣了一下,赶紧从棚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抹布,递过去。“姑娘,擦擦吧,别感冒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姑娘接过抹布,说了声“谢谢大爷”,低头擦着脸上和头发上的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建国看着她,又看了看外面瓢泼的大雨,心里那点突如其来的悸动,很快就平息了。他想的是,这雨下得这么大,姑娘停在外面的自行车,别被雨水淋坏了,车座子湿了,等会儿骑的时候也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起身,从棚子角落里翻出一块塑料布,走到姑娘的自行车旁,小心翼翼地把塑料布盖在车座和车把上,用绳子系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样能好点。”他拍了拍手,对姑娘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姑娘抬起头,眼里带着感激:“谢谢您,大爷,太麻烦您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麻烦,不麻烦。”李建国摆摆手,回到了自己的藤椅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雨还在下,铁皮棚子被雨点敲打得“咚咚”响。姑娘还在旁边站着,偶尔看一眼手机。李建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心里很平静。年轻时那种看到好看姑娘就心慌意乱的感觉,像是被雨水冲刷掉了,再也找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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