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乐的美篇

天成乐

　　瓦上春秋

老屋将拆的消息传来时，正逢梅雨连绵。我冒雨赶回故园，只见檐角一片青瓦松脱，斜斜地翘着，像一只欲飞未飞的鸟，又似老人临终前微微张开、欲言又止的唇。

那瓦，原是祖父亲手所盖。

七十年代初，他从山外背回一担担黏土，在院中和泥、制坯、晾晒，再送入土窑烧制。窑火通宵达旦，映红了半边夜空。他蹲在火口前，烟熏火燎，脸上沟壑纵横，竟与那未干的瓦坯一般粗粝。三日三夜后，新瓦出窑，青灰如铁，叩之有声。他仰头望着屋顶，说：“这瓦，要盖一百年。”

如今不过四十余载，墙未倒，梁未朽，人尚在，屋却要拆了。

我抚着那些瓦片，指尖触到岁月的肌理。它们一片片叠压而上，如鱼鳞，似铠甲，默默承着风雨、落花、鸟啼与雪重。每一片瓦下，都曾有过一段人间烟火：父亲在灯下批改作业的侧影，母亲熬药时浮起的药香，我幼时趴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的午后，还有祖母坐在天井里，一边纳鞋底一边哼着不知名小调的黄昏……这些细碎的光阴，早已渗入瓦缝，凝成苔痕，化作尘埃。

瓦不言，却记得一切。

最北头那片瓦下，曾住过一只麻雀。它年年春来，衔草筑巢于瓦楞之间。母亲从不驱赶，只说：“人家也是讨生活。”有一年暴雨如注，巢被冲垮，雏鸟坠地。我捧起湿漉漉的小生命，心如刀割。父亲却摇头：“由它去吧，天要收的，人拦不住。”翌日清晨，那对雀鸟竟又衔来新草，在原处重筑新巢。我忽悟：生命之坚韧，不在逃避风雨，而在风雨之后，仍有勇气重起炉灶。

瓦上亦有春秋。

春时，瓦暖如熨，猫儿常蜷卧其上，眯眼晒太阳；夏夜，星子垂落，瓦凉沁骨，我们搬竹床于天井，听老人讲狐仙鬼怪；秋深，枯叶飘落瓦沟，积成薄薄一层书签；冬雪覆盖，屋脊如披素袍，檐角悬冰，晶莹剔透，仿佛时间凝固的泪滴。

最难忘是冬夜听雨。

雨打青瓦，声如碎玉，节奏错落，时急时缓。我蜷在被窝里，听那声音由远及近，漫过屋檐，流下墙根，汇入地脉。祖父说，会听的人，能从雨声里听出年成好坏、人心冷暖。我那时不解，只觉那声音像一首永远写不完的诗，一句句落在心上，润了梦田。

后来我离乡求学，远走他方。城市高楼林立，琉璃瓦、彩钢顶、太阳能板……光鲜亮丽，滴水不漏。可我总觉少了什么。直到某夜梦见老屋，听见雨打青瓦之声，猛然惊醒，泪湿枕巾——原来我少的，是那种被自然穿透的感觉。

现代的屋顶太严密了，密不透风，也密不透情。它们拒绝了雨，也拒绝了星空；挡住了寒流，也挡住了鸟鸣。人住在空中楼阁里，脚不沾地，心亦浮起。我们造了千万间不漏的房子，却再也装不下一场完整的梦。

而老屋的瓦，是会呼吸的。

它允许雨水渗入一丝潮湿，允许北风钻进一缕寒意，允许月光在深夜悄然滑落床前。正因有这些“漏洞”，人才能感知天地的脉搏，才知冷暖有时，阴晴有数。完美之物常失其真，残缺之处反见天机。

如今推土机已停在巷口，铁臂高举，如审判之剑。我拾起一片坠落的瓦，藏入行囊。它边缘残缺，表面斑驳，却沉甸甸的，像一块凝固的时光。

有人说，旧屋拆了，新楼起处，便是进步。

可我总在想：当所有老瓦都被铲平，当青灰的屋顶变成反光的玻璃幕墙，我们失去的，是否只是几片泥土烧制的薄片？还是说，我们正在亲手埋葬一种与天地对话的方式，一种低眉俯首的生活哲学？

瓦，本是泥土，经火而坚，覆顶而安。它不高耸，不张扬，不争朝夕，只默默承载——承雨雪，承光阴，承一家人的梦与病痛。它不求永恒，却在每一场雨后，以滴水穿石的耐心，写下无字之书。

真正的屋顶，不在高处，而在低处；

真正的庇护，不是隔绝风雨，而是学会与风雨共眠。

我见过帝王的金瓦，琉璃耀目，气势恢宏；也见过贫家的茅草，随风起伏，摇摇欲坠。可唯有这寻常青瓦，不卑不亢，不矜不吝，以最朴素的姿态，完成了对人间最深的守护。

它教会我：

人不必做那刺破苍穹的塔尖，

亦不必做那匍匐在地的尘泥，

只做一片瓦吧——

在万千片中默默叠压，

为檐下之人，

挡住半世斜风细雨。

老屋终将倾颓，瓦砾归于尘土。

可我相信，

总有一片瓦，

会在我心上，

永远不漏。

总有一声雨打瓦响，

会在某个深夜，

轻轻叩醒我的灵魂，

提醒我：

你从何处来，

又该往何处去。

瓦上无字，春秋自流。

人间有痕，一念即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