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梅漫想——惟有梅花似故人

千山

读梅漫想

千山

窗外下着深秋的雨。雨声传进屋子，有点落寞。想到前几日梅哲言先生惠赠之书《百梅图》，还未及细读，不如趁此时，一解光阴之乏。烧好开水，泡一壶明前茶，放在手边，我拿起了《百梅图》。

（一）

封面上一首小诗，让我喜欢不已：“了却人间冷暖情，一番冰雪一番春。天南地北年年客，惟有梅花似故人。”梅花诗，我见过太多，自己也写得不少，但一句“惟有梅花似故人”，仍让我眼亮心动，击节赞叹。作者对梅花情有独钟，不亚于太白之“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了。我想以此为起句，和一首七绝，终觉狗尾续貂，有辱前作，只得作罢。

然而我不解的是，作者为何会写出“了却人间冷暖情”这样的句子，尤其是下了“了却”一词。书的扉页上有篇短序，《画梅的初心》。读到文末，方才明白，这首小诗，作者并非梅哲言先生，而是其父，被誉为“川南一枝梅”的梅晓初先生。

很早以前就知晓梅晓初先生驰名艺坛，诗书画“三绝”。这两年走进“大千文化卡之家”，更是常常听闻人们对他赞誉有加。序文以这首小诗作结。我久久停留在这首诗上，思索着，而后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眼眶泛潮，我似乎懂得了“了却”一词：多么沉痛，又多么豁达，多么决绝，又多么从容！想到这些，生之悲凉与热爱，生之信念与华彩，如电流，一次次从心上闪过，让心灵反复悸动。

梅晓初先生别名老梅。“了却人间冷暖情”，这样的句子，该是老梅先生老年所写吧。阅尽沧桑，饱尝冷暖，人间终是一场“悲欣交集”的烟火。这是历经千疮百孔之后的省悟与通透，是历经百转千回之后的释然与超脱。这份潇洒与胆识，彰显出大智慧。这是一位挣脱尘网束缚而奔向灵魂自由的人，有自己遗世独立的精神家园。“一番冰雪一番春”，让我想见，一望无垠的荒原上，风雪弥天中，一株老梅，仿如一幢春的大厦，凭借着强大的意念，一寸一寸构建起来。构建者的快乐，是大厦里最美最闪耀的景致。因为了却，才有了惊人的构建。

“天南地北年年客”，此处“客”，当作动词解。几多辗转，几多飘零，几分苍凉，几分辛酸……李白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浮生如寄，羁情满怀，当是每一个敏感的生命共有的感慨。可是，生命中又会有一份超然，给人带来慰藉：“惟有梅花似故人。”孤独与落寞中，梅花是难以割舍的陪伴，是心心念念的归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人间终是值得期待与留恋的，有些东西终是值得坚守的。

相信老梅先生的孤独与坚守，会遇上越来越多一见如故的知音。遥敬先生一杯明前绿茶，这茶里，有春。

（二）

从画册中看到，梅哲言先生自称小梅。小梅先生在序言中说，老梅先生一生爱梅、画梅、写梅，他从小耳濡目染，他父亲带给他一生的影响。诚然。画册中，多幅绘画中均题有老梅先生诗作。或许，小梅先生便是以此为径，表达他对父亲的深情。这些诗，都与梅有关，或赞品格，或寄逸情，或言世喻人，或论及画艺，总给人陶冶与启迪。

“冰肌玉骨野梅寒，绰约芳姿景色妍。白到此处天可表，水边篱畔也心甘。”转结两句掷地有声，铿锵成韵，实为金石之言。你可以联想到峨冠博带行吟泽畔的——屈子大夫。转句尤见笔力与风骨。

“笔墨磨人鬓发新，圈花发干费精神。休嫌满纸横斜态，一枝梅开天地春。”好个“笔墨磨人”啊！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不成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凡求艺者，不可不知此理。

“一片晴霞燦玉京，袪寒嘘暖故乡情。海天万里东风正，树树梅红赤子心。”以梅寄乡思，转结两句阔大雄奇，意象超迈。赤子心肠，红梅滚烫。

“纵横笔触扫春寒，铁干冰枝万蕊攒。争夺毫厘风不透，让它空白海天宽。”这首诗题于一幅腊梅图。诗论飞白。既关从艺之法，亦关处世之道。

“白梅素纸绽冰花，淡扫铅华雪意赊。黑白分明照人眼，薰犹难辨只堪嗟。”此诗感叹画白梅，形色易描香难描。由来有形无神者众。岂止画白梅？又岂止画梅？

“自古画梅疏处妍，我今画梅笔万千。狼毫泼尽三壶墨，半壁蛟龙带紫烟。”为艺之道，不墨守成规，方能创造，方能见新。

这些诗作落款处，均明确作者为“川南老梅”。有些诗作，未写明作者。悬揣庶为小梅先生之佳作乎？若是，当为可喜，画梅有传，写梅亦有所传。“转眼芳华冒雪还，尊前依旧好河山。小园屋有梅花在，长对春风一粲颜。”时光飞纵，芳华可返，樽前风里，相对粲然。读这首诗，可葆青春，可驻容颜。

画不完的梅花，写不完的梅诗，品不尽的人间百味。爱梅，画梅，写梅，一生高情痴于此，不负梅花似故人。

（三）

扉页上一帧图片吸引了我。小梅先生案前作画，身后墙上，一块匾额，格外醒目。“小槑斋”三字，黑底镏金，匠心独运，饶有趣味。

“小”字，三笔画像三片梅花花瓣，三角形的构图，又组成了一朵简约盛放的梅花。

“槑”是梅的异体字，两个呆并在一起，据说，像开花的梅树。我想书者不惟图文字之新，或有更深用意。这两个呆字，写得极像一前一后两个人。我想到了宝玉，在贾府上下一众人眼里，真是呆得可笑之极，世人嗤其荒诞，哪里懂得他用情至深。双呆为痴只为梅，情至深处终无悔，这当是老梅小梅两位先生的用心处吧。天生梅姓为梅痴，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还是人与花心灵的高度契合？这一点，颇有意思，值得思量。

“斋”字写得典丽雅致，恰似一座清幽深邃的殿堂，可以栖居任何高贵自由之灵魂。

款识为“老牛”。此匾当是李代权老师之手迹，小梅先生之画室名。

百家姓中，大多数姓氏，是自带烟火气的。梅之为姓则不然，有着天赐的独特气质，风雅得很。

想到梅姓名人。梅兰芳，一代京剧艺术大师，名美人亦美，名人合一，傲骨铮铮，懿德昭昭。

年轻时候，有一年在街摊上，看见一本杂志封面，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鬓边一朵腥红大花，旁边三个字：梅艳芳。当时孤陋寡闻，不知其人，心下鄙夷一番：莫不是效梅兰芳之名？一字之差，境界全无，俗不可耐，可真是东施效颦了！后来人到中年，听她的歌，看她的演唱会，看她唱着《夕阳之歌》把自己嫁给舞台，才懂得了她名字的分量，大俗通大雅。风华绝代，艳压群芳，在那个港台群星争雄的时代中，舍她其谁？她许多歌曲深植我心，尤其人称“三绝”的《似是故人来》，百听无餍。

云中谁寄梅花雪，芳馨似是故人来。

（四）

于书画，我是门外汉，可又偏生爱看，只好看个热闹。画册中，小梅先生百幅梅花图，跨越了他数十年的光阴，说是一生的积累与沉淀，倒也贴切。百梅千姿，千变万化中，不变的是梅的品格，人的情操。画作中最多的是红梅和墨梅。红梅热烈奔放，如火如荼，燃尽冰雪报春来。淡极始知花更艳，墨梅则隐忍自持，宁静致远。圈花发干，勾勒点染，疏密浓淡，处处匠心，处处功夫。

小梅先生两幅腊梅，最得我心。无他，个人偏好。平生最爱之花，无过腊梅，巧的是，我生于腊月。当我降生之际，正是腊梅绽放之时。腊梅非梅，可它的品格与风华，与梅无二。梅画中少见腊梅身影。写过不少腊梅诗。“风里腊梅香，因源古寺旁。慕他君子质，冰雪愈端庄。”“冬雪雪冬趋小寒，赏心最是腊梅天。馨香可破千山冷，恬淡因知万事闲。”

（五）

画册中几幅绿萼梅，尤使人眼前一新。我陷入深长的回忆。

那年寒冬，闲云发几张照片给我，说是他自培的盆梅开花了。有一张，一本蓝色经卷上，一串黑色佛珠，旁边一朵鲜红梅花。整张图充溢着静静的喜悦，禅意幽深。另有一张，梅花在枝头静静地开着，红花绿萼，红绿交辉。我没见过这种梅花，问闲云是何品种，他竟也不知。我去网上查，得知叫做“绿萼梅”，是梅中珍品。我小激动了一把。梅，我所爱，绿，亦我所爱，这红绿的映衬，这“绿萼梅”名字的绝尘，令我陶醉。我为此写了一首五言古绝。于我，是一篇得意之作，于闲云，是一曲灵犀之鸣。彼时情谊尚厚。孰料他日生隙，也是因为梅花诗，竟至负气一别。“惟有梅花似故人”，于我是别有一番滋味。倘若有此一日，闲云读到此句诗，必会感慨万千而至涕下，我深信。南北两株梅，相望于江湖。

所念北边人，倚雪怨黄昏。蜀南梅花树，色如红豆深。

（六）

深秋的雨，还在喋喋不休。冬天就要来了。梅花又要开了。而冬天很快也会过去。

那一首《绿萼梅》是这样的：红绿竞芳菲，人心着春晖。残冬无寒意，全凭一枝梅。

喝一杯明前茶，预约下一个春天。

202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