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赵地的秋深得早。十月末的风裹着玉米秆碎裂的甜腥,掠过老城墙根的青石板,将街角那株老梧桐的最后几片黄叶撕扯下来。它们打着旋儿跌进墙根的陶瓮,瓮里积着半潭死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像块蒙尘的旧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巷口的邮筒锈成废铁,吞吐过无数未寄的信,其中一封或许还夹着干枯的枫叶——那是二十六年前的秋,欲寄往燕北坝上的,寄往一个注定无人接收的故地!邮戳早被岁月啃噬得模糊,只余下半枚草叶的压痕,藏在信纸褶皱里,成了时光的密码。</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此刻,梦正顺着这缕草香漫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坝上的秋总来得急。晨雾未散时,草甸已凝了层薄霜,白得晃眼。白桦林站在坡上,枝桠间垂着雾凇,像谁把银河的碎冰撒在了人间。林子里的小径被落叶染成棕红,每一步都陷进松软的时光里,惊起几只灰雀,扑棱棱掠过结霜的草尖,翅尖抖落的凉意在空气里洇开。</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她总爱穿月白的棉袍,袖口沾着草汁,发间别着枚枫香木簪。那时他们总沿着草甸往深处走,直到望见那座坍了半边的烽火台。台基上的野菊开得泼辣,黄的、紫的,挤在断砖缝里,倒比城里的花更鲜活些。她会蹲下来,用指尖拨弄那些细弱的茎秆,说:“这些花,许是等了好多年,才等到有人来看。”他便弯腰拾一片枫叶,夹进她的笔记本,扉页上早写满了歪歪扭扭的诗,墨迹被汗渍晕开,像朵褪色的云。</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风是从北边来的,带着松针的清苦。他们坐在烽火台的残墙上,看日头一点点沉向草甸尽头。云层被染成橘红,又转为青灰,最后沉进大地的褶皱里。她忽然说:“要是时间能停在这里多好。”他不说话,只把她的手拢进自己掌心。那时他们的手都小,指节还带着少年人的软,可握起来却那样紧,仿佛要把彼此的温度刻进骨头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后来霜重了。草叶上的白越来越厚,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谁在暗处偷偷掉眼泪。离别的消息来得毫无预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她站在白桦林里,月白的棉袍沾了露水,发间的枫香簪子闪着幽光。“我要走了。”她说,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去南方,那里冬天不这么冷。”他望着她,喉咙发紧,最终只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玻璃弹珠,红的、蓝的、透明的,在草甸的光里滚成一片星子。</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她接过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像碰了块冰。然后转身走进林子里,白桦树的影子在她身上摇晃,把她切成无数碎片。他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风声,一下,两下,数到第十下时,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子深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那天的暮色来得特别快。他坐在烽火台上,看最后一缕光从草甸抽离,天地间只剩苍茫的白。风卷着几片枫叶掠过脚边,其中一片落在他膝头,正是夹在她笔记本里的那枚,边缘已被压得发脆,脉络却依然清晰,像幅褪色的地图。</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那天,是他去赵地的前夕。</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二十六年后的赵地,秋夜的雨来得静。老房子的瓦当上积了水,一滴一滴砸在阶前的青石板上,声音闷闷的,像谁在说些旧年的话。窗台上摆着个粗陶罐,里面插着几支干芦苇,是今早从城外河滩采的,穗子已经枯了,却还倔强地翘着,像在守着什么。</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梦里的坝上又清晰起来。他看见她站在烽火台下,月白的棉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片要飞的云。她手里攥着那个布包,玻璃弹珠从裂缝漏出来,滚了一地,在霜地上闪着微光。她弯腰去捡,发间的枫香簪子掉在地上,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他想去帮她,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淡,像被风吹散的雾。</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晨雾散时,草甸上落满白霜。他蹲下来,指尖触到一枚玻璃弹珠,还带着夜的凉。弹珠里映着天空,灰扑扑的,像块旧玻璃。远处传来驼铃声,若有若无,许是当年的商队又经过了,只是那些赶骆驼的人,大概早已忘了,这里曾有过一对少年,把最滚烫的岁月埋进了草甸。</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赵地的早市热闹起来。菜摊上的白菜挂着白霜,红薯的甜香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有人挑着担子走过,竹筐里的红柿子滚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像滴凝固的血。他站在巷口,看这一切,忽然想起坝上的野菊,想起她发间的枫香簪,想起那封没寄出去的信——或许它从未想过离开,因它知道,那头已没人接站,就一直藏在这秋深的风里,藏在每一片飘落的叶里,藏在所有关于青春的、不肯褪色的记忆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日头升起来了,把影子拉得很长。他转身往家走,鞋底碾过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发出细碎的响。那声响,像极了二十六年前,草甸上的脚步声,像极了她蹲在烽火台下捡弹珠时,衣袂带起的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有些故事,原是要经过岁月的窖藏,才会显出苍凉的醇香。就像坝上的霜,要等整整一个秋天,才会把草叶染成记忆的颜色;就像赵地的秋,要等二十六年,才会懂得,有些告别,从来都不是句号,而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一声绵长的叹息。</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