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 冬近

七月邂陌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风,确乎是与昨日不同了。它不再是秋日里那种爽利的、带着果香与谷物焦香的甜润的风;它变得清癯,变得坚硬,像一块被溪水浸了整夜的青石,触在脸上,有一种凛冽的、不容分说的清醒。它从遥远的、我所不知名的山峦或旷野赶来,一路删繁就简,剥去了一切浮华的装饰,只剩下最本质的、属于季节骨骼的线条。它掠过已然光秃的枝桠,那声音不再是夏日肥腴的“哗哗”,也不是秋日零落的“簌簌”,而是一种短促而尖锐的“嗖嗖”声,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巨人,在半空中不停地磨着一把无形的、巨大的剪刀。这剪刀,大约就是要用来剪断这最后一点与温存有关的牵连了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紧了紧身上的薄外套,才发觉这抵御是徒劳的。寒意并非从外衣的缝隙钻入,它更像是从心底里,从记忆的某个幽深角落里,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上来的。这风,便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扇通往年末的门。门里,是积了薄尘的光阴,是渐渐黯淡下去的光影,是一整年沉甸甸的、来不及细数的悲喜。</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将自己投入这片岁末的萧瑟里。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即便有,也都是步履匆匆,缩着脖子,将半张脸埋进围巾或衣领里,像一个个急于归巢的、怕冷的生灵。他们的表情模糊在暮色与寒气里,看不真切,但那份对温暖的向往,却是相通的。这匆匆的步履,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时间的注解呢?一年将尽,人人仿佛都怀着一腔未竟的心事,被这冷风在后面鞭策着,要赶在年关紧闭之前,抵达某个温暖的、可以安放身心的去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路旁有一个小小的售货亭,亮着橘黄色的、暖融融的灯光。守亭的老人蜷在一只小马扎上,抱着一个硕大的、漆色斑驳的搪瓷杯,杯口袅袅地冒着白气。他并不叫卖,只是安静地守着那一方光亮,像守着一个与世无争的、温暖的岛屿。那灯光,在无边无际的、铅灰色的暮色里,显得格外珍贵,像一粒不肯熄灭的星火。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这人间烟火,终究是冷的,也是暖的;是匆忙的,也是安宁的。它就在这一隅角落里,对抗着,或者说,陪伴着这浩大的寒冬。</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走过一个街心公园,看见几个孩子,小脸冻得通红,却还在不知疲倦地追逐着一个皮球。他们的欢笑声,清脆、响亮,像一把玻璃珠子,洒在这冰冷的空气里,叮当作响。他们是不懂什么“岁末感慨”的,冬天于他们,或许只是意味着可以打雪仗、溜冰的另一种乐趣的开端。他们的生命力,是原始的、蓬勃的,不为季节的轮转所动。我看着他们,心里那点文人式的愁绪,竟有些赧然了。时间的流逝,在孩童身上,是成长;在我们身上,却成了磨损。这其中的分别,大约就在于那颗心,是向着未来敞开,还是总频频回顾着过去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天色,终于像一滴硕大无朋的浓墨,彻底在宣纸上晕染开了。远近的楼宇,亮起了零零星星的灯火,一格一格的窗子,像一只只望着黑夜的眼睛。每一扇窗后,大抵都藏着一个故事,一屋的悲欢吧。那灯光,有的明亮如炬,有的昏黄如豆,在冰冷的夜色里,拼凑出人间的图案。我想起古人的诗句来。</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庾信在《小园赋》里写道的:“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那样的悲,是家国之悲,是生离死别之痛,比我这无端的闲愁,不知要沉重多少倍了。又想起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的慨叹:“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是啊,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这倏忽而过的春夏秋,那些曾经令我欣喜或忧伤的片刻,不也都成了无法追回的“向之所欣”了么?这风,吹过兰亭的曲水,吹过塞外的毡帐,如今,也吹在我的脸上,千古以来,文人骚客的心绪,竟在这寒冷的空气里,微妙地接通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忽然极想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于是折进一家常去的小面馆。店里暖气开得足,瞬间便将周身的寒气驱散了,镜片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我找个角落坐下,点了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当那碗漂着油花、撒着翠绿葱花的热汤面端到面前时,那蒸腾而上的、带着面粉朴素香气的水汽,仿佛一下子浸润了我心里所有干涸的褶皱。我小口地喝着汤,那暖流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再缓缓地流向四肢百骸。这种由食物带来的、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慰藉,是任何高妙的哲理都无法替代的。在这一刻,岁末的仓皇、时光的无情,似乎都被这碗面汤的温热暂且融化了。我安于这片刻的、具体的温暖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从面馆出来,风似乎没有那么刺骨了。或许是胃里有了暖意的缘故,看这夜,也便觉得深沉静穆,而非凄冷难耐了。我慢慢地往回走,心境已与来时大不相同。来时,我只感到了“尽头”的萧索;此刻,我却品出了一点“酝酿”的意味。</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冬天,难道仅仅是一个结束吗?不,它分明也是一个开始。它是一个巨大的、安静的子宫,正在黑暗与寒冷中,孕育着一个崭新的、我们称之为“春天”的生命。你看那树木,它脱尽繁华,并非死亡,而是将所有的生命力收敛起来,深深地藏进根系,藏进坚硬的树皮之下,它在积蓄,它在等待。没有这样一场彻底的空无与沉寂,又哪来明年春天那般喷薄而出的、不可抑制的新绿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年走到了尽头,就像一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固然有合上书卷时的那一丝怅惘,但回味整个故事的情节,品味其中的甘醇与苦涩,不也是一种丰厚的获得吗?况且,合上一本,意味着即将打开新的一本。那空白的、等待着被填满的扉页,又何尝不蕴含着无限的希望与可能?</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风依旧在吹着,带着它那亘古不变的、冬天的味道。但这味道,于我,已不再仅仅是苍凉。我从中嗅出了寂静的力量,嗅出了沉淀的必要,也嗅出了在极致寒冷之下,那蠢蠢欲动的、关于温暖的誓言。</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回到楼下,我驻足,又立了片刻。然后转身上楼,脚步踏实了许多。我知道,推开家门,会有另一盏为我亮着的、温暖的灯。而这风里的味道,就让它留在窗外吧。它提醒我,旧的故事该好好珍藏,新的篇章,正待我去书写。</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