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秋日暮曲

佛手

站在超然楼最高层的廊檐下,整座大明湖便如一幅铺展的长卷,悄然映入眼帘。明天就要立冬了,这秋日最后的暮景,正晕染开一种被时光细细磋磨过的、温润而苍老的金色,奏响一曲无声的秋日暮曲。<br> 阳光已失却了午后的那点烈性,变得出奇的温和,斜斜地照过来,像一位老者充满怜惜的、迟暮的目光,抚慰着脚下这一片即将沉入冬眠的山水。湖面不再是夏日那漾漾的、饱胀着水汽的碧色,而像一块巨大而微微褪色的宋瓷,釉质温醇,在光线下泛出些幽寂的、内敛的光晕。风过处,那光晕便碎作千点万点细小的金鳞,如乐曲中轻颤的音符,无声地涌动,又无声地平息,仿佛一个欲说还休的叹息。<br>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湖心的历下亭。它像一个苍黑的句点,稳稳地落在那一汪淡金色的水面上。四围的垂柳,夏日里如少女浣发般的青丝,此刻已染上了憔悴的黄绿,长长的枝条带着一种不胜寒意的疏懒,在微风里偶尔拂动一下,如古曲中缓促的节拍,便似戏台上老生的髯口,一个凝重的甩动,满是岁月的风尘。更远处的千佛山,轮廓在薄暮的轻霭里显得分外的柔和,山色是青黛中掺了赭石与藤黄,仿佛一幅珍藏已久、色泽沉静的古画。<br> 这静,是有些怕人的。它并非空无一物,反倒像充满了太多欲语还休的故事,稠得化不开。我仿佛能听见,那静默里混杂着李易安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的浅唱,夹杂着杜工部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的余响。这些声音,被时光淘洗得只剩一点微茫的震颤,融在这湖山的暮色里,分不清是历史在低语,还是秋风在呜咽。超然楼,这名字起得真好。然而,当真能 “超然” 物外,忘情于秋水长天么?我此刻凭栏,心头萦绕的,却尽是那 “逝者如斯” 的怅惘。这眼前的秋,正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从柳梢,从水面,从山峦的色泽里,一丝一丝地抽离,像沙漏里最后的流沙,任你如何挽留,也是徒然。<br> 正凝神间,一群归鸟 “呼” 地从北面那片芦苇丛中惊起,掠过亭子上空,向城南飞去。它们的翅膀划破了那片瓷青的天,也划破了满湖的寂静,恰似乐曲中的骤然转调。我顺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望去,不觉心头一震。太阳,不知何时已收敛了它最后的光芒,沉到高楼后面去了。西边的天际,此刻正演着一场壮丽而凄然的告别。没有绚烂的晚霞,只有一片无比辽阔、层次分明的赭色与灰蓝,由深入浅,晕染开来,像一块巨大的、正在冷却的烙铁,那最后的余温,便是天边那一抹将尽未尽的、暗淡的红晕。<br>  湖上的光线变化得极快。先前那温润的金色,转瞬间便成了清寂的铅灰色。水面上的金鳞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幽幽的、近乎墨色的沉碧。寒意开始从栏杆的木质里,从脚下的砖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上身来。那寒意是真实的,提醒着我,时候到了。<br>  夜幕即将来临,秋色已经不在了。再回首,超然楼已亮起了灯火,那光晕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温暖而又孤单。而我带走的,是满衣的凉意,与一整个秋天,最后的,寂静的余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