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霞映岸半生安

愚公

江边的晚霞又漫开了，像揉碎的胭脂铺展在天际，我裹紧外套，在那截熟悉的仿铜栏杆前站定。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面，上面深深浅浅的纹路，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触起来竟带着几分温软的质感。

这是2025年的初冬，我退休后的第三个年头。远处的长江大桥上，车流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与漫天霞光交相辉映；滨江高架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轮胎压过路面的轻响被江风吹散，悄悄融进江涛的絮语里。一声悠长的汽笛划破暮色，货轮从江心缓缓驶过，船身被晚霞染得通体赤红，像一簇跳动的暖火，顺着金红的江流驶向远方。

自1998年转业至今，二十七个春秋悄然流转。这根栏杆，从船厂还在时的锈迹斑斑，到如今被岁月磨得发亮，始终稳稳立在这里。身后的船厂早已卸下轰鸣的机器，变作草木葱茏的公园，唯有这一段江岸、这一截栏杆，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像时光特意留下的锚点，拴着过往的记忆。

记得1998年秋初，我刚脱下穿了十八年的军装，褪去一身戎装的坚毅，到地方上报到。第一个周末，脚步不由自主就迈向了这里。阿玲和老周陪着我一起来的，我们三个人并肩靠在栏杆上，望着江水滔滔东流，把过往的军旅岁月轻轻带向远方。

“总算安定下来了。”阿玲轻声叹道，语气里满是释然。她刚从北京回来，行李里还整齐叠着美院的进修设计，纸上的线条里藏着对未来的憧憬。老周递给我一支烟，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动：“往后周末有空，常聚。”

此后的这些年，我们真的常在这里相聚，让江风与晚霞见证着岁月流转。2000年我升任科长，阿玲特意送来一套紫砂茶具，说“以后聚着能喝口热茶”；2012年女儿出嫁前，我特意带她来这里，指着漫天霞光告诉她：“这是爸爸妈妈定情的地方，往后遇事了，来这儿看看霞，心里就稳了。”

“外公！”清脆的喊声陡然打断了回忆。11岁的大外孙像只轻快的小鸟，沿着江堤奔来；6岁的小外孙跟在后头，小脸红扑扑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笑着张开双臂，将两个温热的小家伙一同搂进怀里，满心都是沉甸甸的暖意。

女儿提着保温杯缓步走来，声音温软：“爸，我妈炖了汤，怕凉了，让我来接您回家。”

大外孙手脚利索地爬上栏杆，稳稳坐定；小外孙也急着效仿，扒着栏杆踮脚。我俯身把他抱起来，让他稳稳坐在栏杆上。小家伙兴奋地指着江面，小手指向那艘赤红的货轮：“船！大船！红红的船！”

晚霞愈发浓烈，整条江都泛着金红色的波光，连空气里都浸着暖融融的光晕。女儿站在我身边，声音轻得像江风拂过：“爸，妈经常说起，在你在部队的时候，她常常在傍晚抱着我在这里站一会儿。她说，这样您无论在哪儿，都能顺着晚霞找到回家的路。”

江风缓缓拂过，带来一瞬的安静。我望着女儿的眉眼，霞光柔和了她的轮廓，仿佛透过她，看见了年轻时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静静立在江岸的妻，那时的晚霞，想必也这般浓烈动人。

怀里的小外孙学着轮船汽笛，“呜——呜——”地叫着，稚嫩的声响混着江涛声，格外悦耳。大外孙转过头，眼里闪着好奇：“外公，你当兵的时候，也能看到这样的晚霞吗？” “能看到。”我伸手把他往身边拢了拢，指尖触到他温热的额头，“不管在哪个地方，晚霞都是连着的，连着家的方向。”

暮色渐深，江边的灯火一盏盏亮起，与天边残存的霞光相映成趣。我抱着小外孙从栏杆上下来，大外孙懂事地牵起我的手，掌心的暖意源源不断传来。我们沿着江堤慢慢往汽车停的地方走，三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叠在铺满落叶的路径上，晃晃悠悠。

路过公园里的老船厂纪念碑时，女儿停下脚步，指着碑上镌刻的“2014”字样，轻声说：“爸，日子过得真快，这船⺁公园也己经建成十几年了。” 我望着石碑上的字迹，忽然豁然开朗。时光带走了船厂的轰鸣，带来了公园里游人的轻语；带走了我们三个年轻人当年的豪言壮语，带来了三家人的温馨团圆。但有些东西始终未变，比如这江边日日漫开的晚霞，比如这截承载岁月的里仿铜色栏杆，比如这份沉淀在时光里、愈发醇厚的心安。

下周周末，只要天晴，我还会来这里。霞光散落的尽头，家里的灯光已经亮起，暖融融的，像在等我归家。小外孙趴在我肩上，数着沿途的路灯，“一、二、三”的童音清脆透亮；大外孙正和女儿说着学校的趣事，笑声被江风吹得很远，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这样的黄昏，这样的陪伴，便是半生奔波、风雨兼程后，最妥帖的归宿。

江霞依旧映岸，半生终得心安。这心安，在归途的暖灯里，在亲人的牵挂中，在这日复一日、平凡却珍贵的时光里，稳稳扎根，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