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踏雪寻梅

蓝鸟在飞/诗人摄影家

踏雪寻梅

雪是从子夜开始落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像谁不小心撒落的盐粒，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后来便密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整座城市都罩在里面。我披衣下床时，窗外已白茫茫一片，老槐树的枝桠裹着雪，像水墨画上晕开的淡墨，在灰蓝色的天幕下透着素净的禅意。忽然想起去年此时，正是为了寻一株冬雪里的梅，我踏上去往终南山的路。

终南山的雪比南方烈。车刚进山口，就见漫山遍野的白，松树举着沉甸甸的雪冠，像披了银甲的武士，沉默地守着山坳。古寺藏在更深的褶皱里，红墙被雪衬得愈发沉静，檐角的铜铃偶尔响一声，惊起几只躲在松枝间的鸟，翅尖带起的雪沫簌簌落下。

寺里的老僧煮了罐茯茶，茶气混着松柴的烟，在暖炉边绕成一团软云。“后坡那株老梅，该是开了。”他往火里添了块松节，火星噼啪跳起来，“寻常日子藏在石缝里，不显山不露水，偏要等这大雪封山，才肯把花苞亮出来。”我接过他递来的竹杖，杖头包着铜皮，是被前人的手磨得发亮的那种。“顺着石板路走，见着三块并立的青石，拐过去就是。”他的声音混着茶香，慢悠悠的，像山涧里淌着的水。

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扎实，竹杖戳在雪里，发出“噗”的轻响。风从山脊上滚下来，裹着雪粒打在脸上，带着北方特有的清劲。路两旁的松树越来越密，枝桠交错着遮了天，雪从缝隙里漏下来，落在衣领里，凉丝丝的，倒让人清醒了几分。想起出发前，友人曾笑我：“寒冬腊月往山里钻，就为看株梅花？”我当时没答，心里却念着那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些相遇，本就该在最凛冽的时节。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闻到一缕香。不是春日桃李的甜腻，也不是秋日桂子的浓郁，是清冽里带着筋骨的，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玉，凉得通透，却又藏着一点不肯屈就的暖。我加快脚步，竹杖敲着石板路，发出笃笃的响，像在应和心里的盼。

转过那三块青石，就看见了它。

老梅长在悬崖边，枝干被风雪拧得弯弯曲曲，却每一根都透着倔强。雪压在枝头，把花苞衬得愈发莹润，黄的像蜜，粉的像霞，有的已全然绽开，花瓣薄如蝉翼，沾着雪粒，在风里轻轻颤动。风过时，花瓣簌簌落下，混着雪沫儿，在脚边铺成一片碎金碎银的毯，香气也跟着漫过来，缠在发间，绕在衣袖上，走多远都带着。

老僧说，这梅是前朝一位隐士栽的，算来已有几百年。多少个冬天，它就守在这里，看云起云落，听雪来雪去，把根往石缝里扎得更深，把花开得更烈。“草木比人执着，”他用枯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圈，“认准了时节，就一年年地等，一分分地熬，直到把最冷的日子，熬成自己的春天。”

那天在梅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雪山染成金红色。风停了，雪也歇了，只有梅花的香，在寂静的山谷里漫着，像谁在低声哼唱。我摘下一朵半开的花苞，夹在随身携带的诗集里，花瓣上的雪慢慢化了，在纸页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倒像是梅自己留下的诗。

如今那本诗集还放在案头，花苞早已干透，成了枚浅褐色的标本，却总在阴雨天里，隐隐透出一点淡香。窗外的雪还在下，我忽然想，今年的终南山，那株老梅该又开花了吧？或许正有像我一样的人，踏着雪，拄着杖，在石板路上一步步靠近，被那缕穿过风雪的香，引着，向着最凛冽处，也向着最热烈处。

踏雪寻梅，寻的哪里是梅？是在最冷的日子里，不肯低头的勇气；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不曾冷却的执着。就像那株老梅，把风雪当成养分，把严寒当成契机，在所有人都以为该沉寂的时节，偏要绽放出自己的春天。

雪还在下，我裹紧了围巾，心里却忽然暖起来。或许明天，该再往终南山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