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年的杨花,落得格外早。我李白正客居扬州,整日对着琼花饮酒。暮春的风裹挟着柳絮,把整座城吹成一场迷离的梦。就在这杨花落尽的时节,传来了王昌龄贬往龙标的消息。</p><p class="ql-block">“龙标尉”,这官名听着就有一股瘴疠之气。我仿佛看见少伯兄涉过潇水,走在五溪的蛮烟里,青衫被细雨打湿。而我还在江南,守着这满城飞絮,听子规在深夜啼鸣——那声音像是从月亮里漏下来的,一声声,都喊着“不如归去”。可我们能归去哪里呢?</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与他初识的那个秋天。在巴陵的客船上,他刚写出“洞庭秋色晚”的句子,我便接上“天边落木下”。我们相视大笑,将整船月色都笑成了酒。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以为手中的笔能写尽天下,以为胸中的抱负终会实现。他在芙蓉楼送辛渐时,尚能朗声道“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在黄鹤楼送孟浩然时,也只看见“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繁华。</p><p class="ql-block">可如今,我们都懂了。原来命运给每个人的酒杯里,最后斟满的都是别离。</p><p class="ql-block">我铺开信笺,墨在纸上洇开,像这个春天模糊的泪痕。子规还在啼,一声比一声急。我该对他说些什么?说长安的牡丹又开了?说扬州的月色依旧很好?这些都不对。最后落笔的,只有七言四句: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p><p class="ql-block">是了,明月。这轮照过我们纵酒高歌的明月,照过我们击节论诗的明月,此刻也该照着他孤独的行程。就让月光载着我的惦念,翻过重重山岭,去到他夜雨孤灯的窗前罢。</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何尝不知,这不过是诗人的痴语。可除了这痴语,我们还能握住什么?功名如朝露,聚散似浮云,唯有这些字句,这些在酒杯与月光间传递的心意,才是真的。</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也被流放夜郎。船过洞庭时,我忽然想起他的诗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对着江水举杯——少伯兄,原来我们终究走上了相似的路。但既看过同一轮月,饮过同一江水,这万里迢递,又算得了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当我也两鬓成霜,才明白有些友谊不需要朝夕相处。就像两棵隔山相望的树,根系却在看不见的深处紧紧相连。每一次诗歌的唱和,每一次心灵的共振,都是在为这根系浇水。</p><p class="ql-block">今宵月色一如当年。我仿佛又看见他站在芙蓉楼头,青衫磊落,目光清亮如我们初识的那个秋天。我举起酒杯,向着虚空致意:</p><p class="ql-block">少伯兄,且尽杯中酒。明月千年,照着你我的诗篇,也照着我们从未远离的魂魄。</p><p class="ql-block">顾金荣2025.10.2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