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我站在赛岐镇高处,望着脚下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小镇。松枝在风中轻摇,远处的河流如银带般蜿蜒穿城,山影朦胧,屋舍错落,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这里便是福安的南大门——赛岐镇,而我的目的地,是它北端三江交汇处的一个静谧村落:廉首。</p> <p class="ql-block">沿着山谷缓行,长溪自北向南静静流淌,两岸田畴如织,稻浪翻涌,村庄依山就势,散落在绿意之间。大洞山的余脉向东延伸,鳌峰山高耸入云,而脚下已是赛江低吟的平原。这片东高西低的土地,像一本摊开的地貌之书,写满了自然的节奏与人间的烟火。</p> <p class="ql-block">终于抵达廉首村。村子坐落在三江口西岸,穆阳溪与富春溪在此交汇,水声潺潺,仿佛诉说着千年的地名由来。“廉溪之首”,古人以水为脉,以文为名,于是这方水土便有了“廉首”这般清雅的名字。对岸罗江村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江风拂面,带来一丝湿润的旧时光气息。</p> <p class="ql-block">我沿着江边小路缓步前行,穆阳溪清澈见底,水流平缓。这条发源于政和镇前的溪流,穿越重重山岭,终在此汇入更大的水系。古时舟楫往来,商埠兴盛,今日虽不见帆影,但水声依旧,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廉江埠头”的吆喝与脚步。村人说,这水养人,也养文脉。</p> <p class="ql-block">走进村中巷道,青石板路幽深静谧,忽见一座清代砖木老宅藏于巷尾,门楣低矮,却透出沉静气质——这便是张白山故居。门上挂着“福安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2019年所立。百年前,张氏宗族在此设“石兰斋”书馆,传道授业,文风绵延。而这座老屋,正是从宋以来廉首文脉不断的一个缩影。</p> <p class="ql-block">张白山先生虽远赴北平、杭州求学,投身抗战文坛,晚年居于京城,但他笔下的梦,始终带着闽东的苦涩与温情。村中老人提起他,语气平和却带着敬意:“那是我们村走出去的读书人。”2021年,廉首村入选福建省卫生村拟命名名单,干净整洁的巷道与葱郁的庭院,仿佛是对这位文化先辈最好的回应。</p> <p class="ql-block">我坐在故居门前的石阶上,想象这位生于1911年的文学史家,幼时是否也曾在这条巷子里奔跑?他后来研究宋诗、评述王安石,翻译托尔斯泰,主编《文学遗产》,可他的散文集《苦涩的梦》里,却满是这片土地的气息。他用一生书写远方,却把根深深扎在这座小村。</p> <p class="ql-block">据说他少年时离开家乡,先至福州求学,再北上专攻英语,最终转入之江大学国文系。那是一段怎样的跋涉?从闽东山乡走向现代学府,语言与思想的双重启蒙,或许正是从这江边的小村启程的。如今村中已无当年学堂旧影,但书声仿佛仍在风中回荡。</p> <p class="ql-block">抗战年代,他投身上海救亡运动,任《全民抗战》特约记者,加入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战火纷飞中,他以笔为枪,文字如刀。而这一切的起点,竟是这个如今宁静得只闻鸟鸣的村落。我走过村口那条通往外界的小路,路边立着“康首 0.1km”的蓝牌——这或许是通往记忆深处的路标。</p> <p class="ql-block">乡间小路蜿蜒向前,两旁绿树成荫,阳光斑驳洒落。远处田野开阔,山峦起伏,一如他笔下那片永远无法割舍的乡土。他曾说:“故乡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梦里的回声。”走在这条通往田野的小径上,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他的文字总带着一种沉静的重量。</p> <p class="ql-block">在村中心广场,我见到一块古碑,青苔覆面,字迹依稀可辨。虽非《廉江埠头碑》原件,但形制相似,仿佛是对那段历史的默默致敬。落叶铺地,石碑静立,像一位不言的老者,守着村庄的记忆。张白山曾系统梳理北宋文学史,而这块碑,正是廉首自身文化史的无声注脚。</p> <p class="ql-block">村中另有石碑立于树下,刻着村史与名人录,彼得格拉道夫《ㄞ字旗下》的译者名字赫然在列——那是他翻译生涯的一部分。在那样动荡的年代,他将异域思想引入中文世界,而源头,竟是这偏远山村的一盏油灯。</p> <p class="ql-block">另一块石碑置于亭前,两侧绿植整齐,远处山影朦胧。亭子旁有小径通向江边,几位村民在树下闲坐。我想起他晚年编《文学评论》时,是否也会在某个午后,想起这村中的亭、这江上的风?他的学术成就高远,可灵魂深处,始终住着一个从廉首出发的少年。</p> <p class="ql-block">故居如今修缮完好,清代砖木结构依旧坚固。屋梁上的雕花已有些褪色,门槛被岁月磨出凹痕。站在这里,仿佛能看见那个挑灯夜读的少年,听见他在纸上写下第一行诗句。2019年成为文保单位,不只是对一栋房子的保护,更是对一种精神的确认。</p> <p class="ql-block">村中有一棵古树,树冠如盖,树下设亭,石阶通幽。当地人说这树已百余年,见证了张氏家族的兴衰与村庄的变迁。我坐在亭中歇脚,看孩子们在树下嬉戏,忽然觉得,文化传承不必总是宏大叙事,它也可以是一棵树、一口井、一句代代相传的村谚。</p> <p class="ql-block">那座古亭静静立着,石栏斑驳,前方小路通向江岸。亭子上方枝叶交错,光影摇曳,像极了老照片里的模样。若张白山今日归来,或许也会在此驻足,看江水依旧,听风过林梢,然后轻声说一句:“我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廉首的物产并不张扬,但自给自足,丰饶有序。田里种着水稻、茶叶与果蔬,村妇在溪边洗衣,农人牵牛归家。这些平凡的日常,正是他散文中“苦涩的梦”背后的底色——不是悲情,而是真实的生活质地。</p> <p class="ql-block">离开时,我回望这座静卧在三江口的小村。高速公路穿山而过,连接着外面的世界,而廉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历史与文化在此交织,自然与人文相融。这里不只是张白山的出生地,更是一个关于乡土、记忆与精神返乡的隐喻。我带走的不只是几张照片,而是一段被江水洗过的宁静时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