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哭的鸟儿(二)

原鹰

<p class="ql-block">云谷川的风再冷,也只能缩紧衣领。</p><p class="ql-block">开小灶上学的两年里遭受的罪,变成鬼也忘不了,那一种切入骨髓的冻,就好像因纽特人站在冰窟窿上狩猎海豹。当现在的孩子对白雪充满好奇的时候,我们这一批住校生却对冰雪天气异常恐惧,如同狗被扔进了冷水池,全身哆嗦。</p><p class="ql-block">只吃青稞面,没有青菜和油水补充的住校生,一个个就像营养不良的非洲难民,面黄肌瘦,嶙胸瘦骨,感冒咳嗽空洞乏力,摇摇晃晃快要散架。</p><p class="ql-block">相比学校附近知青点里的城里娃,一个个神气活现如同专业运动员,男知青体格健硕活力十足,打篮球踢足球活蹦乱跳,女知青身姿妖艳突出胸脯,就像吹足了气的内胎,挑着薄衣裳唱着流行歌,露天下花姿招展排练节目。</p><p class="ql-block">知识青年们虽然来自城市,和乡下的贫下中农同劳动,但回到知青点,有专门的厨子给他们做饭,吃饱了肚子闲无聊时,和农村孩子相约摔跤或打土坷垃,那怕斯破衣服爪挼成鼻青脸肿,也是事先定好的规矩一对一较量,只比胜输不结仇,不存在谁瞧不起谁的问题,更不会演变成乡亲们之间的那种“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p><p class="ql-block">知识青年只比我们大几岁,有的高中毕业,有的初中毕业,打打闹闹的时候活奔乱跳,回到集体宿舍也在郁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在哪儿。我们学农劳动,他们学大寨,挖光了砂路两边的许多座丘陵,平整出大片的水平地,在平地周围挖出一道道水渠,连到从娘娘山里流淌出来的中干渠上,疙瘩瓦实的癿跌沟,变成了展板的云谷川。</p><p class="ql-block">迷茫加饥饿的我们,对于上完学后能干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惯常路径里,贫下后代有可能申请当兵,亦或是被推荐到厂矿当工人,去不了还是大集体的劳动力。我兄弟俩脚下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生产队的劳动力。</p><p class="ql-block">好消息来自1977年,人人都可以参加高考了,结了婚的知识青年也可以参加。</p><p class="ql-block">初中毕业后,他俩成了生产队的劳动力,参军吃不哈苦,当工人,大队干部的儿子才有机会占指标。我兄弟俩先后考上了高中,毕业后,兄长参军,身体健康(并没查出上一年考上中专后被取消录取资格时所谓的病因),披红戴花骑着马,由村干部从山区送到公社,坐汽车转火车到陕西某部服役。在军营,学会了基建知识,设计预算施工样样会。我上了师范学习数理化。</p><p class="ql-block">兄弟俩学而优则仕,以不同的方式,走出了既不安静又贫瘠的大山,逃离了广阔天地,进城才大有作为。</p><p class="ql-block">不得到一块香皂不调面的雇工孙,种田二十多年后当上了村里的芝麻官,继承了他二爷几十年前的半身衣路,但他却把政府发放给困难户的救济粮,没拉进村子而拉到市场上变现,装进了自己口袋,拉面粉的司机还是本村人,明目张胆在人家眼前犯法,蠢的简直吃了屎。</p><p class="ql-block">没想着为村民谋福利,只想着为自己捞油水。人品一旦被标上污点,终生难以消除。人身上见不得人的部位唯屁股莫属,有些人却把整天露在阳光和人前的门面,毫不羞耻地当成了隐身器官。</p><p class="ql-block">四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我们居住在高楼大厦里。皇天不负勤瑾人,翻天覆地慨而慷。我的亲奶奶唉,你让我上谁家讨要你和爷爷的那些个光阴和主房去?现如今我们的日子过得比你们那两代人幸福快乐,花花世界,应有尽有,谁还稀罕山沟沟里的一副破庄廓、几间破木屋?我睡眠不好,你就饶了我吧!</p><p class="ql-block">权力的长期依附会腐蚀灵魂,也会耗尽周围人的精神。动物进化至今,有思想的人类比吃生肉和野草的兽类更野蛮。一个人一旦着魔于用暴行治人的手段,就会不在乎一切地沉迷于翻新技巧,想办法折磨活体。有的人家几代受穷出不了一个撑门面的人,那是有深层原因的。</p><p class="ql-block">过去村村有地富,年年都在搞批斗,但庄户人的专政方式和批斗程度各不相同,好多村子的“敌我”并没有闹到像九沟十八弯的人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岳父就是南川口一个村子里挨过批斗的,取消家庭成分后“敌我”阵营立马崩溃,全村多姓一家亲,没留下隔阂没积下仇,老岳父是全村同龄人的贴心人和主心骨,一群人三天两头聚在砖瓦厂的台地上抹六九喝闲酒。《老农民》中不就有白天集体批斗,夜里单独喝酒的场景吗?全看你自己怎么活人做事当群众的带头人,除了脑积水,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树立对手?</p><p class="ql-block">“诺诺者犹诺诺,敢言者已气蔫。”</p><p class="ql-block">无论在什么形势下,在偏僻的农村,只要自己人不折腾,没人会逼你乱刺弹,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文化有脑子的驻村工作队,也有七情六欲和人情世故,谁愿意鼓动群众整人?极左分子有没有?有,但肯定是少数,即便九十九点九的人疯狂,还有零点一的人是清醒的。</p><p class="ql-block">在社会专治和制度封控下,除了烟雾和空气往天上飘,人是没地方可躲避的,身无分文,无介绍信出村,过不了夜就会被民兵捕获,或遭禁闭,或遣送回村,都没有好下场。</p><p class="ql-block">在农村还有一种怪现象,外面没有压力的时候,囊麻里(内部)起腾各式各样的事儿,党家子盼着党家子穷,碟儿大碗儿小、勾心斗角不安静,自家人折腾自家人,鸡毛蒜皮都是事。</p><p class="ql-block">远的不说说身边,大挑、三挑和我,仨女婿加上岳父与其子,都是曾经挨过批斗被抄了家的人,不感冒充满斗争思维的人。二挑却自诩“光荣的贫下中农子女”,先当兵后读工农兵学校成为医生,退休后既领取养老金又开诊所赚外快。三两酒入肚便开骂总设计师,怀念起吃不饱穿不暖、批斗人的岁月,批削我和舅哥“一张嘴就赞颂D尕人儿英明,口口声声现在比以前好”。</p><p class="ql-block">立场不同,觉悟悬殊,视野有别,难以同流合污。</p><p class="ql-block">生我养我之地那一对害人不眨眼、损人不利己的兄弟,比张牙舞爪的鼻拉父子还龌龊。六七十年代穷折腾就没让全村人安静过,一切极端措施在他们的贯彻中被升华,螳螂虾捕蟹,一招致命,手段绝无仅有。</p><p class="ql-block">每年春冬农闲季是搞运动做批斗的高峰期,奶奶战战兢兢心惊胆战地迎接着一场接一场的批斗,其中的一次连续接受了一个多月四十多个晚上的残酷折磨,直到散会后神魂颠倒认不出住家行道,跟着前面的行人直往村头走,运动健将们意识到挨斗的婶婶已失常,急忙转变策略改斗同辈兄弟、神经婆的儿子们。</p><p class="ql-block">思想单纯的时候,印在脑子里的记忆很深刻。我兄弟俩趴在教室窗户外偷窥奶奶父辈们被修理的时候还都不到十岁,对举拳头绑绳子的族人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习以为常了群体性犯罪的人们,把折磨人理解为对崇拜者的忠诚,鼠目看世界,坐井观天象,喊叫出井底蛙高傲之音。</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家谱里很近,生活里很远,命运共同体在现实中不堪一击。</span>族人于明(永乐)清(嘉庆)年间分两批自乐都来到九沟十八弯,开荒拓土繁衍生息,筚路蓝缕历经艰辛,好不容易在一个偏僻闭塞的山坳里扎下根,结果被几只小肖折腾的支离破碎,道德尽失,伦理尽丧,人神共愤,真乃今古奇观。</p><p class="ql-block">人可以失败,但不可以被击败,外在的肉体可以接受折磨,但内在的意志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p><p class="ql-block">世道不论如何变化,小肖们穷极一生闹革命,没有收获喜悦便走进了地茔,留下的坏名声,如同雕刻在石磨上的纹路,一道一道、一条一条,难以磨灭。族门败类,人中垃圾。</p><p class="ql-block">其中一员,喜欢活学活用,天天夜里给文盲社员读选集,一句话读错几颗字,连续几颗不认识打涡乱(含糊其辞),我站在他身旁低声朗读,辅佐字音,他却横眉冷对,阴沉着脸说“你来读”,我像蚂蚱蹦跳弹出教室消失在夜幕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