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柿子树下,宿松党史办张主任的等待已经落满一地碎金。我踩着十月最后的阳光抵达时,他正用掌心接住一枚坠落的果实——那姿势让我想起某种虔诚的献祭。皖南的秋风总是带着水墨的湿润,将他的白发与古树粗粝的枝干晕染成同一色调,仿佛他本就是这棵柿子树分出的枝桠。</p><p class="ql-block"> "他们当年也是这般踩着落叶来的。"张主任摩挲着树皮上皲裂的纹路,突然指向西北方向。我顺着那布满老年斑的指尖望去,只见稻田尽头横着一线长江水,在暮色中泛着青铜般的冷光。1947年的月光应该也是这般冷冽吧,当十二万晋冀鲁豫的子弟兵把名字写进风里,当刘伯承的近视镜片上映出淮河最后的波纹。</p><p class="ql-block"> 我们沿着田埂走向复兴镇王家洲时,霜降正悄悄爬上枯草。张主任的胶鞋踩碎薄冰的声响,与七十年前某个夜晚背包带摩擦棉布的窸窣突然重合。他忽然蹲下,从冻土里抠出块青灰色的砖砾——上面沾着暗褐色痕迹,像被雨水泡过的信笺。"张才千的独立旅在这儿渡江时,有个马夫用刺刀在砖上刻了'黎明'二字。"他用指甲刮擦那些模糊的笔画,"第二天这砖就泡在血里,字却越洗越清楚。"</p><p class="ql-block"> 此刻长江水正在我们脚下发出类似叹息的絮语。我伸手触碰那些凹凸的刻痕,忽然明白历史从来不是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陈列,而是这些固执地留在砖石里的呼吸。当张主任说"他们没要后方,就像候鸟不要指南针"时,江面恰好有群白鸥掠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极了当年木船撞上暗礁的闷响。</p><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浓时我们回到柿子树下。张主任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布包,展开是半片被弹孔撕裂的军用地图,宿松至彭泽的江段用红墨水画着歪歪扭扭的箭头。"这是1973年修水渠时挖出来的,"他枯瘦的手指悬在箭头上空,始终不敢落下,"那些孩子渡江时,平均年龄十九岁。"</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枚柿子在这时坠落,砸在地图上洇开暗红色晕圈。我弯腰拾起它,忽然感到掌心里沉睡着整个1947年的秋天——那些把生命写成省略号的年轻人,那些用赤脚丈量信仰厚度的灵魂,此刻正通过这枚果实的脉络,向我传递着某种超越时间的热度。当张主任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接住它时,我们头顶的枝叶发出潮水般的喧哗,仿佛七十万片经霜的枫叶正在同时翻动同一页历史。</p><p class="ql-block"> 离开前我回头望去,柿子树在月光下呈燃烧的暗红色,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篝火。张主任仍站在树下,身影渐渐融化进树干皲裂的纹理里。我知道有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比如为何信仰能穿越时间,比如那些没等到黎明的人是否后悔。但此刻皖南的星空如此清澈,仿佛所有逝去的眼睛都在同时睁开,注视着后来者的每一次呼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