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遗梦

纳兰性德

镜湖遗梦

江南三月，细雨如丝。镜湖畔的柳絮随风飘荡，落在青石小径上，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

沈家小姐婉清立于阁楼窗前，手中执着一封未拆的家书，目光却穿过薄雾，望向远处的山峦。自父亲三年前奉命出征，家中只剩她与母亲相依为命。那日父亲临行前，曾于庭院中舞剑，剑光如水，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容。"待我凯旋，必带你看塞外孤烟。"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小姐，该用膳了。"丫鬟轻声提醒。

婉清轻叹一声，放下信笺。自从收到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家中便少有欢颜。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身体日渐衰弱。而她，只能将对父亲的思念深藏心底。

这日，婉清独自前往城外的镜湖散心。湖面如镜，倒映着灰蒙的天空。她坐在湖畔的石亭中，从袖中取出一块温润如玉的玉佩，那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

"姑娘独自在此，可是心中有事？"

婉清抬头，见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立于亭外，手持一柄油纸伞，眉目清朗，眼神却透着几分沧桑。

"不过是春日感怀，让公子见笑了。"婉清微微福身。

男子微微一笑，在她对面坐下："在下姓陆，名远山，途经此地，见姑娘独坐湖畔，似有心事，冒昧打扰了。"

两人交谈间，婉清发现这位陆公子对诗词歌赋颇有见解，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对边关战事竟也了解甚多。

"公子为何对边关如此了解？"婉清忍不住问道。

陆远山神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平静："曾在边关游历，听闻过一些。"

日暮西沉，二人告别时，陆远山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令牌，上面隐约可见"镇北"二字。

"此物与我父亲有关？"婉清惊讶地问道。

陆远山沉默片刻，终于道出实情："三年前，我与令尊同在镇北军中效力。那日敌军突袭，令尊为护我等撤退，独自断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亲眼看着他战至最后一刻。"

婉清泪水夺眶而出，手中的玉佩滑落在地。那夜，陆远山留宿沈府，向婉清讲述了她父亲最后的时光——如何在箭矢如雨中守护同袍，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随身玉佩交给陆远山，托他若有机会，一定要送到女儿手中。

"你父亲临终前，让我告诉你，他虽未能看你长大，但为有你这样的女儿而骄傲。他亦曾说，若有来世，定陪你赏尽江南春色，看遍塞外孤烟。"

婉清握着父亲留下的玉佩和陆远山带来的半块令牌，泪如雨下。那夜，她梦见父亲身着戎装，站在镜湖畔，向她微笑。

春去秋来，婉清时常独自前往镜湖，有时会遇见同样在此静思的陆远山。他们相谈甚欢，却都明白，有些缘分，如同那断弦的琴，再难续写完整的乐章。

一年后的冬日，陆远山接到急报，需立即返回北方。离别前夜，他在湖畔的石亭中找到婉清。

"我要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他轻声道。

婉清默默递给他一方手帕，上面绣着镜湖水月和一叶扁舟。

"此别再无以相见，此处怎奈断了弦。"陆远山轻声吟诵，"你我如纷飞燕，徒有相思意无歇。"

婉清眼中含泪，却强作笑颜："此情随江月年年，我会在镜湖边，为你留一盏灯。"

陆远山离去后，婉清每日黄昏都会来到湖畔，望着远方的山峦。春去秋来，冬雪纷飞，她始终未曾等到那个承诺归来的人。

多年后，人们常在镜湖畔看到一位素衣女子，静静地望着湖面，手中握着一块温润的玉佩。当微风拂过，湖面泛起涟漪，仿佛映出了当年那对父女的笑颜，以及一段被战火割断的缘分。

镜湖水月依旧，浮生一叶飘零。花落满肩时，恍若故人归来。

那年秋深，我曾路过镜湖边的山道，远远望见一片金黄的林子在风中轻颤，湖水如镜，倒映着雪山与流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婉清为何总在黄昏前来此静坐——这湖光山色，原就是一场不肯醒的梦。父亲的身影藏在湖心，陆远山的背影消失在雪径尽头，而她自己，早已成了湖边一缕不灭的魂。

我曾在某户人家的窗边见过一幅绣帕，素绢上绣着一叶扁舟浮于月下湖面，针脚细密，像是把整颗心都绣了进去。那或许就是婉清当年递出的那方手帕，如今静静躺在某个角落，见证过一场无言的告别。

北方的雪落下来时，总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意。我想象着陆远山踏雪北归的背影，肩头落满霜雪，手中紧握那方绣帕。夕阳落在雪山之巅，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路延伸到江南的镜湖畔。那光，像是婉清每夜点亮的灯，微弱却执拗地照进北方的寒夜。

他走后，镜湖的春天依旧如期而至。柳絮纷飞如旧，只是亭中人再未等到共赏春色的故人。可有时风起，湖面微澜，仿佛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婉清”——是父亲？是远山？还是岁月本身，在湖心低语？

我曾幻想，若这世间真有桃源，那应是镜湖的倒影。碧波如洗，小岛浮翠，山影与云霞相接，恍若隔世。可再美的海天胜景，也照不进一个女子心底的孤寂。婉清不需要世外桃源，她只要一湖水、一盏灯、一个能听她说说父亲故事的人。

可那人，已随塞外孤烟，消散在风里。

多年后，若有旅人途经镜湖，见一素衣女子静坐亭中，不必惊扰。她不是在等谁归来，她只是在守护一场梦——梦里有父亲的剑光，有远山的低语，有江南三月的细雨，和一句未曾兑现的“看遍塞外孤烟”。

镜湖不语，却映尽浮生。

梦若未醒，便不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