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五秩秋·华发故地吟——初中毕业五十四周年有记

和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几天前,热情的同学就在手机上相邀,事虽多终于没敖过那份思念,还是来了,在这2025年的深秋,在我们生命的根须曾深深扎入的土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五十四年了,一个足以让婴孩步入中年,让青丝熬成白首的数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位与会者那名字上,似乎需要努力辨认,才能与眼前这张刻满风霜的脸庞重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约定的地点,是重庆市沙坪坝区的土湾,那是嘉陵江边平顶山下的一片湾区,是在抗战期间迅速发展起来的工厂家属区,是我们曾经的家园故土,一个长满故事的地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的父辈,当年在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下,执守信念坚守在此地工作,为抗战的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与牺牲。然而,今天迎接我们的,并非温馨的故园,而是一片巨大的、开敞的废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目光所及,尽是残垣断壁。几个老宅院已拆除,成了停车场与轻轨土湾站,尚未完全拆除的废墟之上,瓦砾与朽木杂乱地堆叠着,老旧房屋已失去门窗,像一场惨烈战役后的不全尸骸。除身躯尚有部分仍还倔强地伫立着,也已是风烛残年。每一面墙壁都被猩红的圆圈圈住,里面一个触目惊心的“拆”字,仿若待执行的死刑判决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走进废墟坟场,那“拆”字的红漆蜿蜒流下的痕迹,如一道凝结的血痂,诉说着无声的剧痛。脚下长满湿滑的、墨绿色的青苔,占领了往昔我们奔跑追逐的小道与院坝。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属于逝去的、挥之不绝的历史气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几分欣喜的是,儿时记忆中的那棵老黄桷树,还伫立在山坡的悬崖边上,只是比记忆里更加苍虬孤单寂寞。它见过我们光着脚丫在它膝下嬉戏喧闹,听过我们在它身旁稚嫩的读书声,也默视过我们负行囊远行的背影。如今,它依旧倔强地撑开一穹浓绿,像一位不肯离去的忠实守墓人,荫庇着这一方荒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灌木丛生,肆虐地侵占着道路,仿佛急于要将我们生活过的最后痕迹吞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一群两鬓斑白的“少年”,就这般沉默地在这片荒冢间小心漫行,道路湿滑脚步蹒跚,心绪沉重仿若游魂。没有同学聚会的激情飞扬,没有久别重逢的炙热寒暄,每个人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孤岛,被眼前这巨大的“荒冢”所震撼、所淹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指着一处处宅基地,有人喃喃:“这是XXX同学的家,他父母亲当年待人真是热情有加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里好像是XX同学的家吧?那些年可是常来常往,只是那灶台的温热,早已冷透半个多世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望着另一片长满野草的角落,有人低语:“X老头最爱坐在这儿裹叶子烟了,喋喋不休给我们讲《封神演义》……”话音未落,便已哽咽,只余一声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眼前不断闪过那些鲜活的面容,有邻居的、有同学的,然而物非人非,许多都已模糊了。更有一些,已永远地回归于泥土或化作青烟,连凭吊,都找不到一方具体的坟茔或山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b><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刻冒出此诗,方觉其苍凉入骨。我们这土湾的“燕雀”,今日飞回,却连那“寻常百姓家”也找寻不见,只能在这断壁残垣上,徒劳地寻觅自己旧日的巢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童年往事,本应是暖色调的,此刻被这废墟一衬,都蒙上了一层灰翳,变得不堪回首起来。那并非往事的不美,而是“</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b><span style="font-size:22px;">”的无力感,是“</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b><span style="font-size:22px;">”的悲戚,重重地压在心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拍照、午饭、品茗、晚餐,聚会按着流程,机械的进行着。老板们端着职业笑容,都盛情有加。桌上菜肴丰盛、茶汤飘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席间也有人努力地说着笑话,试图搅动这凝滞的空气。酒杯碰在一起,发出的却不是欢快的脆响,而是梦碎的呕哑。笑容是勉强的,像一张单薄的纸,轻轻一捅,底下便露出无边的怅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谈论着儿时的糗事,名字人物时间却常常与记忆对不上号;大家关心着彼此的近况,子孙、健康、居所,言语间却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名为“</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岁月</b><span style="font-size:22px;">”的鸿沟,横亘在每一句对话之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不再是那群在平顶山下和江湾中,追逐打闹的孩子了,我们是散了五十四年、被生活打磨得面目全非的人生过客,被一根叫做“</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同学</b><span style="font-size:22px;">”的细索牵回此地,却发现,除却乡愁,好像失去的太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聚会,终究在心事重重中结束了。执手凝噎,互道保重,一行转身散入重庆夜幕下、璀璨而陌生的灯火里。我仿佛又听见,秋风掠过老黄桷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极像是这片土地低沉的呜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唐人诗云:“</span><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树犹如此,人何以堪?</b><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老树见证了一切,它或许还会在这里站立许多年,俯瞰江水的潮起潮落,见证废墟的凤凰涅槃,目睹大厦的拔地而起。只是当下它沉默的年轮里,镌刻着我们这一代人于此地的悲欢。而我们,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各自东西,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沉重的聚会,有若一次集体的、无声的道别:告别土湾,告别老宅,告别学生时代,也告别再也找不回来的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亦转身离去,扬扬手不敢回头。背后的大半个人生,在深秋的夜色里,彻底塌陷无声,只余满地清霜,与一腔无法言说的、冰凉的秋意。</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5年11月5日星期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