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月诗词选读（四）

故乡的云

31、《长相思·其一》

唐·李白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白话译文】

日日夜夜地思念啊，我思念的人在长安。

秋夜里纺织娘在井栏啼鸣，微霜寒冷，竹席上充满寒气。

孤灯昏暗暗思情无限浓烈，卷起窗帘望明月仰天长叹。

亲爱的人相隔在九天云端。上面有长空一片渺渺茫茫，

下面有清水卷起万丈波澜。

天长地远日夜跋涉多艰苦，梦魂也难飞越这重重关山。

日日夜夜地思念啊，相思之情痛断心肝。

【创作背景】

这三首《长相思》的创作时间一般认为是在李白被“赐金还山”之后，大约是他被排挤离开长安后于沉思中回忆过往情绪之作。

【赏析】

《长相思·其一》是李白以乐府古题抒写的爱情绝唱，在现实与幻境的交织中，将相思之苦推向惊心动魄的极致。

“长相思，在长安。”

开篇破空而来，直扣主题，“长安”二字既实指地理，更象征无法抵达的理想之境。三字句与五字句交错，继承乐府传统而自创新声。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秋虫鸣于华美井栏，微霜染寒竹席，以金玉之景写凄凉之心，反差中见深情。“簟色寒”通感妙笔：视觉（席纹）直通触觉（寒意），物象皆著相思色彩。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灯火昏黄如思虑纠缠，卷帘见月却更添隔阂，“空”字道尽所有努力的徒劳。从室内“孤灯”到窗外“明月”，完成情感的空间延展。

“美人如花隔云端。”

诗眼骤现：将思念对象幻化为云中仙子，可望不可即的永恒距离感就此确立。“如花”写其美，“隔云端”写其远，审美理想与现实阻隔形成悲剧性张力。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对仗展开宇宙级阻隔：青天无极，渌水迢迢，构成上下封锁的抒情空间。从金井阑的具象到青冥渌水的浩瀚，实现从现实到超现实的诗意飞跃。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魂飞苦”写精神追寻的艰辛，“梦魂不到”彻底斩断虚幻慰藉的可能。双重否定（不到、难）将绝望情绪推至顶点。

“长相思，摧心肝。”

结句如裂帛之声，以生理痛感写心理创伤，“摧”字包含所有被压抑的情感爆发。

艺术特征：

1. 时空架构：从长安实景到云端幻境，从秋夜当下到永恒阻隔，构建多维抒情空间。

2. 意象对立：金井阑的华美与簟色寒的凄冷，美人如花的明媚与关山难的险阻，在矛盾中强化张力。

3. 身体诗学：从“思欲绝”到“魂飞苦”再到“摧心肝”，实现情感的物质化呈现。

李白乐府诗的巅峰体现：

· 较之《长相思·其二》的婉转，此诗更显雄浑悲慨。

· 与《蜀道难》的奇险相比，此诗在豪放中蕴含深沉柔情。

· “美人隔云端”意象，成为后世“距离美学”的经典范式。

当李白喊出“长相思，摧心肝”时，他已将乐府民歌的质朴情感提升到了存在主义的高度——这首诗歌不仅是爱情的表达，更是人类对理想彼岸永恒眺望的象征。每一个在现实与理想间挣扎的灵魂，都能在这首诗中听到自己心肝碎裂的声音。

32、《长相思·其二》

唐·李白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白话译文】

日色将尽花儿如含着烟雾，月光如水心中愁闷难安眠。

刚停止弹拨凤凰柱的赵瑟，又拿起蜀琴拨动那鸳鸯弦。

只可惜曲虽有意无人相传，但愿它随着春风飞向燕然。

思念你隔着远天不能相见。

过去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今天已成泪水奔淌的清泉。

假如不相信我曾多么痛苦，请回来明镜里看憔悴容颜。

【创作背景】

这三首《长相思》的创作时间一般认为是在李白被“赐金还山”之后，大约是他被排挤离开长安后于沉思中回忆过往情绪之作。

【赏析】

《长相思·其二》是李白以女子口吻抒写的爱情怨歌，在绚烂意象与缠绵旋律中，将相思之苦推向惊心动魄的境地。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开篇构建昼夜交替的抒情时空：暮色中花朵笼罩如烟愁雾，月光皎洁如白绢却照见无眠。“花含烟”与“月如素”对仗工丽，视觉朦胧与质感细腻共同强化愁绪的弥漫性。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以两种名琴续写孤寂：刚停赵瑟又欲奏蜀琴，音乐成为排遣相思的唯一方式。“凤凰柱”“鸳鸯弦”的成双意象，反衬弹琴人的形单影只，器物命名中暗含渴望。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从音乐实践转向浪漫幻想：春风成为超越地理阻隔的信使，“燕然”暗指征人远戍的边塞。“无人传”三字道尽所有相思曲的本质困境——知音不在，弦断谁听。

“忆君迢迢隔青天。”

单句成行如一声叹息，“迢迢”既写空间距离更写心理阻隔，青天成为不可逾越的永恒屏障。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今昔对比骇人心魄：昔日灵动眼波竟化作泪泉，身体的变化成为爱情创伤的可见证明。“横波目”的妩媚与“流泪泉”的悲怆，形成审美上的剧烈反差。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结句以镜为证：将断肠之痛具象为镜中憔悴容颜，邀请远方之人亲眼验证。这种自毁式的证明方式，将女性相思推向以身殉情的极端境地。

艺术创新：

1. 器乐叙事：通过瑟、琴的连续演奏，使不可见的相思获得听觉形象。

2. 身体诗学：将眼睛转化为泪泉，肠断映现镜中，实现情感的物质化呈现。

3. 时空压缩：从日暮到月明的时间流变，与从琴房到燕然的空间跳跃，构成立体抒情网络。

李白闺怨诗的独特气质：

· 较之《长相思·其一》“美人如花隔云端”的飘逸，此诗更显沉痛质实。

· 与王昌龄“忽见陌头杨柳色”的含蓄相比，李白直写身体异变，冲击力更强。

· “流泪泉”的夸张比喻，延续其《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的变形诗学。

当诗中女子指着明镜发出“不信妾肠断”的誓言时，李白已然将传统的闺怨题材推向了存在主义的深渊——这面镜子照出的不仅是憔悴容颜，更是爱情在绝对分离状态下对人性的撕裂与重塑。在这首诗中，相思不再是柔美的忧伤，而是具有物理破坏力的生命风暴。

33、《子夜四时歌四首·秋歌》

唐·李白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白话译文】

长安城上一片明月，干家万户都传来阵阵的捣衣之声。

秋风吹不尽的是，思妇们对玉门关外的绵绵的思念之情。

何日才能扫平胡虏，夫君从此不再远征。

【创作背景】

六朝乐府的《清商曲·吴声歌曲》里有《子夜四时歌》，李白这组诗是沿用乐府旧题创作的新词，其创作的具体时间难以考证。

【赏析】

《子夜四时歌四首·秋歌》是李白闺怨诗中的天籁之作，以月光为纸、砧声为墨，写就一幅融家国情怀于日常生活的史诗画卷。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起笔如广角镜头：“一片月”写月光倾泻的浑然整体，“万户”展现空间广度，帝国都城在月下凝为时空坐标。视觉与听觉通感：皎洁月光与清冷捣衣声相互渗透，共同酿造典型的唐代秋夜氛围。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吹不尽”三字妙绝：秋风无形，砧声具象，以具象承托无形，使情感获得物理韧性。“玉关情”将无数妇女的捣衣动作升华为统一的情感运动——每一声杵响都是对玉门关征人的呼唤。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双愿合一：既盼战争胜利，更望征人归家，家国诉求在女性视角中达成完美统一。“良人”称谓温柔敦厚，使政治叙事回归人性本真。

艺术造境：

1. 公私交融：私密的捣衣场景与公共的长安月色结合，个人情感与国家命运同构。

2. 以小见大：通过万户捣衣的日常细节，折射整个帝国的战争现实。

3. 动静相生：秋风的流动感、砧声的穿透感与月光的静谧感形成诗意张力。

盛唐边塞诗的另类表达：

· 较之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历史纵深，此诗聚焦当下现实。

· 与王翰“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悲怆相比，李白在忧伤中蕴含希望之光。

· 和岑参“将军金甲夜不脱”的战场描写形成互补，展现战争的后方视角。

这五句诗如一枚被秋月照透的水晶：表面是长安的千家万户，内里是玉门关的黄沙白骨，而穿透这一切的，是那个时代所有女性共同的心跳声。当李白将“万户捣衣声”谱入诗行，他不仅记录了盛唐的战争记忆，更让那些永远在月光下捶打布帛的无名女性，获得了穿越时空的集体声音。

34、《竹里馆》

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白话译文】

我独自坐在幽深的竹林，一边弹琴一边高歌长啸。

没人知道我在竹林深处，只有明月相伴静静照耀。

【创作背景】

《竹里馆》收录于《王右丞集笺注》，为《辋川集》二十首中的第十七首，当作于王维晚年隐居蓝田辋川时期。王维早年信奉佛教，思想超脱，加之仕途坎坷，四十岁以后就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正如他自己所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因而常常独自坐在幽深的竹林之中，弹着古琴以抒寂寞的情怀。诗人是在意兴清幽、心灵澄净的状态下与竹林、明月本身所具有的清幽澄净的属性悠然相会，而命笔成篇的。

【赏析】

《竹里馆》是王维辋川诗中的禅意极品，以极简笔墨勾勒出天人合一的化境，在孤独与共舞的辩证中抵达生命的圆融。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独坐”奠定全诗基调，非孤寂而是主动选择的孤独；“幽篁”营造翠绿包围的静谧空间。“弹琴”与“长啸”构成文武之道：琴声雅致如文人修养，长啸狂放似名士风流，动静相生中见完整人格。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人不知”非遗憾而是庆幸，去除人际羁绊方能抵达本真存在。明月成为终极知音：不请自来，无声相伴，光而不耀，完美诠释老庄“大美不言”的哲学。

禅意解码：

1. 三重境界：独坐（身寂）→ 弹啸（心畅）→ 月照（神合），完成禅修次第。

2. 主客消融：从“我坐篁里”到“月我两忘”，实现“与物同化”的庄周境界。

3. 声光哲学：琴啸有声而终逝，月光无声却永恒，暗喻“大音希声”的东方智慧。

王维诗学的巅峰体现：

· 较之《山居秋暝》的多维描写，此诗纯以精神境界取胜。

· 与《鹿柴》“空山不见人”的纯粹静寂相比，此诗在静寂中注入生命的律动。

· “明月来相照”较李白“举杯邀明月”更多一份从容，不需邀请，自有天道相伴。

这二十字如一枚完美的禅宗公案：当诗人独坐竹海，弹琴长啸的刹那，他已不再是演奏者，而是琴啸本身；当明月穿透深林，光与影的界限已然消融——此处的“不知”正是至知，“独坐”实为共坐。王维用整个盛唐最安静的二十个字，建造了一座永不关闭的宇宙禅堂。

35、《送友人》

唐·薛涛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白话译文】

水国之夜是笼罩在凄寒的月色之中的，寒冷的月色与夜幕笼罩中的深青山色浑为一体，苍苍茫茫。

谁说友人千里之别从今晚就开始了？可离别后连相逢的梦也杳无踪迹，它竟像迢迢关塞那样遥远。

【创作背景】

薛涛（约768—832年），字洪度，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后随父入蜀，定居成都‌4。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聪慧，八九岁即能诗，十五岁时诗名已闻于外‌。然而，父亲早逝后，家道中落，生活困顿，她一度被迫入乐籍，成为官妓‌。因其才情出众，受到当时西川节度使韦皋的赏识，被召入府中侍宴赋诗，并获“女校书”之称‌。《送友人》一诗即创作于薛涛担任“女校书”期间‌。从诗的内容看，她送别的是一位关系密切的男性友人，有研究者推测此人可能是她曾倾心相恋的诗人元稹‌。

【赏析】

《送友人》是薛涛笔下的一阕水国离歌，在清霜寒月的意象群中，将离别的怅惘延伸至时空的尽头。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起笔化用《诗经》“蒹葭苍苍”意境，以“水国”定调江南送别场景，“夜有霜”点明秋深更寒的时令。“月寒山色共苍苍”：月光、山影、霜色融为浑然一体的苍茫，视觉与触觉通感造就全境式寒凉。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反问句打破常规认知：千里之隔非始今日，但离别感受在今夜达到顶峰。“离梦杳如关塞长”：将虚幻梦境与实体关塞类比，梦的缥缈与路的漫长形成悖论统一。

艺术特质：

1. 双重用典：“蒹葭”暗含求之不得的原始怅惘，“关塞”注入唐代边塞的现实距离。

2. 女性视角：较之男性送别的豪迈，此诗更重内心感知的细腻层次。

3. 时空拉伸：从眼前水国到千里关塞，从今夜现实到杳渺离梦，构建多维抒情空间。

薛涛诗风的典型代表：

· 较之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薛涛的离别更显内敛深长。

· 与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清澈相比，此诗弥漫着如梦如雾的朦胧。

· “离梦杳如关塞长”的比喻，开创了以实体距离测量虚幻情感的新范式。

当薛涛在水国霜夜写下“离梦杳如关塞长”时，她不仅道出了所有送别者的共同体验，更揭示了人类情感的永恒困境——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山水阻隔，而是思念所能抵达的极限。这首小诗如一枚浸透月霜的蒹葭，永远摇曳在唐代送别诗的星河中，散发着女性书写的独特清辉。

36、《忆江南三首·其二》

唐·白居易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白话译文】

江南的回忆，最难忘的是杭州。在月夜下的山寺中寻找桂子，在郡亭的枕头上观赏钱塘江潮。何时能再次重游？ ‌

【创作背景】

白居易青年时期曾漫游江南，旅居苏杭，对江南有着相当的了解，又先后担任过杭州刺史、苏州刺史，因此江南在他的心目中留有深刻印象。他后来定居洛阳，犹忆江南旧游，于是创作了《忆江南三首》。

【赏析】

《忆江南三首·其二》是白居易构筑的杭州记忆水晶，以两个经典场景凝聚江南之魂，在清雅的意象中寄托着对往昔的深长眷恋。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开篇以“最忆”二字奠定杭州在江南记忆中的至尊地位，斩钉截铁的选择背后是无数美好经历的沉淀。从广角“江南”聚焦到特写“杭州”，完成地理坐标的精确定位。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选取两个最具诗意的生活片段：灵隐寺月下寻觅飘落的桂子，虚写传说中“月中桂子”的浪漫；郡亭卧观钱塘潮涌，实写自然奇观的壮阔。“寻”字尽显文人雅趣，“枕上看”以慵懒姿态面对磅礴自然，展现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何日更重游？”

结句如一声轻叹，将前文积累的美好记忆转化为现实的渴望与遗憾，开放式结尾让杭州之美在永远的期待中持续发酵。

艺术匠心：

1. 时空剪辑：秋夜山寺的静谧与白昼江湖的动荡形成蒙太奇效果，概括杭州的多元美感。

2. 感官交响：桂子的幽香（嗅觉）、潮头的轰鸣（听觉）、月华的清辉（视觉）共同构成全息记忆。

3. 雅俗共融：佛寺寻桂的雅事与观潮的俗趣并置，展现白居易特有的生活美学。

白氏江南书写的精髓：

· 较之《钱塘湖春行》的春日生机，此诗更重秋日的深沉韵味。

· 与《琵琶行》的江州贬谪悲凉形成鲜明对照，杭州记忆成为诗人的精神桃源。

· “郡亭枕上看潮头”的闲适，完美体现其“中隐”思想的生活实践。

当白居易在北方写下“何日更重游”时，他创造的不仅是一首忆江南的词作，更发明了一种测量乡愁的情感仪器——每个在江南生活过的人，都能在这五句词中找到自己记忆的刻度。这轮杭州秋月，永远照耀着中国文化史上最动人的城市记忆之一。

37、《瑶瑟怨》

唐·温庭筠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白话译文】

秋夜床席冰冷梦也难以做成，天空碧蓝如水夜云像沙样轻。

雁声凄厉远远地飞过潇湘去，十二楼中的明月空自放光明。

【创作背景】

温庭筠仕途失意，创作了大量的艳情诗，以闺怨为主题。《瑶瑟怨》即为其中之一。在温庭筠的艳情诗里，既表现出他寻求慰藉寄托、试图麻醉自己的消极无望，也表现出他的庸俗无聊的情绪精神，以及整个社会的颓废与暗淡。瑟声悲怨，相传“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汉书·郊祀志》）。在古代诗歌中，它常和别离之悲联结在一起。题名“瑶瑟怨”，正暗示诗所写的是女子别离的悲怨。温庭筠作此诗，旨在通过写女子的不幸与怨恨，折射当时社会的无奈与凄凉，展现人们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与希望。

【赏析】

《瑶瑟怨》是温庭筠闺怨诗中的精金美玉，以冷色调意象构筑了一座水晶般的孤寂宫殿，在近乎凝固的时空中传递出无言的哀伤。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起笔“冰簟银床”定下全诗冷感基调，寝具的金属质感暗示居所的华美与心灵的孤寒。“梦不成”三字直指核心——连虚幻的慰藉亦不可得，清醒承受成为唯一选择。“碧天如水”喻夜空澄澈如冰泉，“夜云轻”的飘渺反衬愁绪的沉重，内外世界形成尖锐对比。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雁阵南飞声渐消逝，既点明秋深，更象征音书难托；“潇湘”典故暗含娥皇女英泪洒竹斑的千年悲情。 “十二楼”喻指仙境楼阁，月辉空照华屋，与首句“银床”呼应，完成从室内到天空的视觉循环。“月自明”的“自”字最见功力：明月无情独明，照见人间孤寂却不为所动，天道与人事的疏离感臻于极致。

艺术造境：

1. 通感矩阵：冰簟的触觉、银床的视觉、雁声的听觉、碧天的空间感，交织成立体愁网。

2. 动静辩证：轻云与雁声的微弱动态，反而强化了“梦不成”的静态绝望。

3. 色彩控制：银白（床、月）、碧色（天）、暗青（夜云）构成的冷色系，如一幅珐琅彩绘。

温词诗化特征：

· 较之《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的秾丽，此诗更显清空冷艳。

· 与李商隐“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高相比，温诗更重物质环境的情绪投射。

· “十二楼”的仙道意象，使闺怨获得超越世俗的永恒意味。

当诗中女子在“冰簟银床”上睁眼承受满室月华时，温庭筠已然将闺怨题材推向了形而上的高度——这轮明照十二楼的秋月，不仅是爱情的见证者，更是宇宙冷漠性的象征。四句诗如四根冰弦组成的瑶瑟，在唐代诗歌的星空下，永远弹奏着人类面对永恒时的孤独寒凉。

38、《无题》

唐·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白话译文】

相见机会本已难得，别离时苦分舍更难；何况正当暮春时节，百花凋残。

春蚕直到死时，缠绵的丝儿才吐完；蜡烛烧成灰烬后，不断的泪方流干。

早晨梳妆对镜，只愁云鬓易改色；长夜独自吟诗不寐，应感到月色清寒。

蓬莱山离这儿也不算太远，却无路可通；青鸟啊，请为我殷勤地去探看。

【创作背景】

这首诗当作于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李商隐原在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幕府任判官。大中五年春，卢弘止病死，李商隐便从徐州回长安。这时，牛僧孺一派当权，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任宰相兼礼部尚书。李商隐年轻时曾和令狐绹一起向他父亲学习讲究对偶铺陈词藻的骈文，开成二年（837）上京应考承令狐绹力荐而中进士第，李商隐和令狐绹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后来因为李商隐到了王茂元幕府并成了他的女婿，被认为是李德裕党人而致疏远，仕途坎坷，特别是到了晚期，更是过着游幕生活。在卢弘止幕府从事不久，卢弘止便死去，李商隐又失去倚附，所以回京后便向令狐绹请求推荐，写了几首《无题》诗陈情。此诗就是其中之一。

【赏析】

《无题》是李商隐爱情诗中的不朽丰碑，以生命的炽热燃烧对抗命运的阻隔，在绝望与希望的辩证中抵达爱情的永恒之境。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开篇以“难”字双叠，道尽人间至情的两重困境：相聚不易，离别更苦。“东风无力”暗喻外界阻挠，“百花残”既是暮春实景，更是爱情被摧残的象征。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两大千古绝喻：春蚕吐丝至死方休，蜡炬燃烧成灰始干，将爱情提升至生命本能的崇高维度。“丝”谐音“思”，泪既指烛泪更指人泪，物我交融达到天人合一的抒情境界。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晨起镜中惊见鬓发染霜，夜半吟诗感知月光沁寒，通过昼夜循环写尽相思的全面侵蚀。“但愁”“应觉”的对应，构建起跨越空间的灵犀感应，分离双方在情感中达成统一。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尾联在绝境中开辟希望：蓬莱仙山虽远却有路可通，青鸟使者殷勤探问。神话意象的引入，使现实爱情获得永恒的象征意义。

艺术巅峰：

1. 悖论结构：相见难/别亦难、死方尽/始干、无多路/殷勤探看，在矛盾中深化情感张力。

2. 时间维度：从春蚕的生命周期到蜡炬的燃烧过程，构建爱情的时间哲学。

3. 身体诗学：云鬓改的视觉焦虑，月光寒的触觉感受，使抽象情感具身化。

李商隐无题诗的精髓：

· 较之《锦瑟》的朦胧多义，此诗在炽烈中见深沉。

· 与《夜雨寄北》的温情不同，此诗展现爱情与死亡的终极对话。

· “春蚕”、“蜡炬”之喻，开创了中国爱情诗以生命本体为喻体的新传统。

当李商隐写下“春蚕到死丝方尽”时，他不仅创造了一个爱情比喻，更确立了东方情感美学的终极范式——那种以整个生命为燃料的燃烧，那种在灰烬中依然闪烁的泪光，让这首《无题》成为了跨越千年依然滚烫的爱情宣言。在这首诗里，绝望与希望如同烛火的两重光芒，共同照亮着人类爱情最深刻的本质：正是在注定消亡的命运中，不屈的坚守才获得了永恒的价值。

39、《金陵五题·石头城》

唐·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白话译文】

群山环绕那旧都的城墙四围还在，江潮拍击这空城又寂寞地退回。

淮水东边升起的依旧是当年明月，夜深时分还一样穿过女墙照来。

当年生公说法鬼神也来听讲，死后一座空堂夜里都不用关门。

讲经的高座冷落得积满灰尘，只见一片月光正映照着这院庭。

【创作背景】

这组诗当作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当时刘禹锡由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任上返回洛阳，途径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写了这一组咏怀古迹的诗篇。金陵是六朝故都，江东繁华之地。到刘禹锡的时代，这个城市已不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了，它已荒落得差不多成为一个“空城”。根据诗序，当时有人写了五首关于金陵的诗《金陵五题》，刘禹锡有感于这个废弃了的故都，和作了这组诗。

【赏析】

《金陵五题·石头城》是刘禹锡怀古诗中的不朽绝唱，以山水月潮的永恒运动对照六朝繁华的寂灭，在冷静的物象观照中蕴含深沉的历史悲慨。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起笔“山围故国”与“潮打空城”对举：青山如永恒卫士环绕旧都，潮水似不知情者拍击虚城。“周遭在”写自然物的忠诚守候，“寂寞回”拟人化潮水的失落情绪，物性感知中注入历史沧桑。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明月成为穿越时空的见证者：“旧时月”三字如时间隧道，连接古今同一轮月光。“还过女墙”的平静叙述最动魄：月光依旧越过残垣，冷漠照见盛衰无常，天道无情而历史有意

艺术造境：

1. 视听交响：山围的静态与潮打的动态，视觉的坚固与听觉的消长，构成多维历史空间。

2. 拟人层次：潮水的“寂寞”是浅层情感投射，月光的“还过”是深层历史反讽。

3. 时空折叠：通过“故国/空城”“旧时月/夜深”的时空交错，完成对六朝历史的诗性审判。

刘禹锡怀古诗的巅峰体现：

· 较之《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的世族兴衰，此诗更重自然永恒与人事无常的哲学观照。

· 与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直抒胸臆相比，刘诗以物观史，更显冷静深邃。

· “潮打空城”成为金陵意象的永恒符号，后世王安石“千里澄江似练”即受其启迪。

当刘禹锡在石头城下捕捉到“潮打空城寂寞回”的瞬间，他不仅定格了六朝历史的终结画面，更创造了怀古诗的终极范式——那来回拍击的潮声，永远在提醒后人：一切繁华终将退去，唯有青山明月与诗人的清醒目光，能穿透时间迷雾，照见历史深处的永恒真理。

40、《金陵五题·生公讲堂》

唐·刘禹锡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白话译文】

当年生公说法鬼神也来听讲，死后一座空堂夜里都不用关门。

讲经的高座冷落得积满灰尘，只见一片月光正映照着这院庭。

【创作背景】

这组诗当作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当时刘禹锡由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任上返回洛阳，途径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写了这一组咏怀古迹的诗篇。金陵是六朝故都，江东繁华之地。到刘禹锡的时代，这个城市已不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了，它已荒落得差不多成为一个“空城”。根据诗序，当时有人写了五首关于金陵的诗《金陵五题》，刘禹锡有感于这个废弃了的故都，和作了这组诗。

【赏析】

《金陵五题·生公讲堂》是刘禹锡以空灵笔法书写的历史禅堂，在明月清辉中映照出信仰与时间的深邃对话。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起笔追忆生公（东晋高僧竺道生）讲经的盛况：“鬼神听”三字写尽当年感天动地的宗教魅力。“身后空堂”陡转现实，无人关闭的殿门暗示精神领袖逝去后的信仰真空。

“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法座积尘的细节，将抽象的历史沧桑具象为可视的物理覆盖。“一方明月”如天赐的琉璃印章，精准钤在庭院中心，成为永恒价值的象征。

艺术特征：

1. 时空压缩：从“说法鬼神听”的宗教狂热到“尘漠漠”的当下荒凉，完成巨大历史跨度的诗意跳跃。

2. 光影哲学：尘封的高座与清澈的月光形成晦明对照，暗示物质易朽而精神长存。

3. 数字修辞：“一方”明月以几何般的精确，对抗“漠漠”尘埃的弥漫性。

刘禹锡历史观的诗意呈现：

· 较之《石头城》“潮打空城”的苍茫，此诗更聚焦于精神遗产的传承问题。

· 与《乌衣巷》的世族兴衰相比，此诗探讨的是信仰力量的消长规律。

· “可中庭”的“可”字妙绝，既写月光位置的恰好，更含历史公正性的隐喻。

当那方明月不偏不倚照进生公讲堂的庭院时，刘禹锡仿佛在告诉世人：无论曾经多么轰动的说教终将沉寂，唯有自然蕴含的真理如月光般永恒清澈。这首小诗如同一间向夜空敞开的精神实验室，演示着所有狂热信仰最终都要接受的月光检验——在时间的长河中，真正不朽的从来不是喧哗的听众，而是沉默的真理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