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随笔（11） 深耕之道：在速朽时代种植永恒

剑锋

　深耕细作是创作的生命线，把冷板凳坐热，将基本功练硬，让作品经得起时光淬炼。

——《人民日报》2025年3月20日副刊

一、冷板凳上的热灵魂

《周易》有言：“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这“有恒”二字，恰是深耕者的精神锚点。想起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自述撰史历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宏愿，需用“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的坚守来浇灌。那些竹简上蜿蜒的墨迹，实则是把冷宫般的蚕室坐成思想殿堂的证明。

龙泉青瓷的匠人守着千年龙窑，等待泥坯在柴火中幻化出“雨过天青”；苏州绣娘用细过发丝的丝线，在方寸间刺出光影流转。这种“慢”与“深”的辩证法，恰如《考工记》所言：“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真正的创造，从来是时间与心血的结晶。

二、基本功的哲学向度

庄子“庖丁解牛”寓言中，解牛数千头的庖丁“所见无非牛者”，乃至“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种境界并非天赋异禀，而是来自“所解数千牛矣”的重复锤炼。王宗岳《太极拳论》云：“由着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阶及神明。”所有看似玄妙的“神通”，都扎根在最朴素的“着熟”之中。

钱钟书撰写《管锥编》时，数万张卡片笔记如砖石般垒起学术长城；陈寅恪目盲后仍能口述《柳如是别传》，靠的是青年时代烙在脑海的典籍库存。这些“基本功”的储备，如同冰川的水下部分——旁人只见水面上的巍峨，却不知支撑它的是水下九倍的沉淀。

三、时光淬炼的辩证法

《世说新语》载阮孚吹火蜡屐，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神色闲畅。这种对易朽之物的珍视，反照出对永恒价值的追求。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写作《红楼梦》，恰是在速朽的残稿中种植永恒。正如罗丹雕刻时不断剔除石料，他说：“美早已藏在石头里，我只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

敦煌遗书里的无名抄经生，或许一生都在重复誊写经文。但正是这些“基本功”的累积，让千年后的我们依然能触摸到时代的脉搏。这印证了《中庸》的哲理：“致广大而尽精微”——最恢弘的创造，往往始于最微处的深耕。

四、深耕者的精神族谱

观察傅山《霜红龛集》中的临帖心得：“宁拙毋巧，宁丑毋媚”，这种对“基本功”的敬畏，与当下追逐流量的创作心态形成强烈对比。歌德写《浮士德》耗费六十年光阴，临终前仍在修改第二部手稿。这种“深耕意识”，在植物界亦有呼应——竹子用四年时间生长根系，第五年才破土而出，随后以每天30厘米的速度狂飙。

黄昏时分参观古法造纸作坊，老师傅站在纸槽前重复着抄纸动作。这个看似单调的流程，他已重复四万三千个日子。当阳光透过棉纸的纤维，仿佛能看见时间在纸浆中结晶的过程。忽然理解为什么说“工匠精神”——那些经得起摩挲的杰作，本质上都是时光的固态存在。

　夜色渐浓时，想起诗人里尔克的箴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深耕不是痛苦的忍耐，而是如春蚕吐丝般的自然流露。当千丝万缕的坚持在时光中交织，终会铺就通往永恒的锦绣之路。这或许就是创作最深的奥秘：在一切都在速朽的时代，唯有深耕者能留下时间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