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图书馆

乡野闲人

王建国校长被带走那天，天空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教育局纪检组的黑色轿车静悄悄地停在校门口，没有鸣笛，一如这所省重点中学平日里的作风——低调而庄重。

几位工作人员穿过教学楼长廊时，墙上“清正廉洁”、“立德树人”的铜字招牌被透过窗户的光照得发亮。初二（五）班正在上语文课，老师讲解着《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学生们伸长脖子，看着王校长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手上搭着一件外套，恰好遮住了腕部。

“这是第几个了？”教师办公室里，资深的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低声问。

“三年里的第三个。”年轻教师小张掰着手指，“刘校长、马校长，现在是王校长。”老师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那里矗立着一栋即将竣工的图书馆大楼，外墙上的金字在雨中依然醒目：“立德树人，书香传世——王建国题”。

三个月后，新校长到任。

赵德明校长与他的前任们不同，他矮胖，爱笑，见人就握手，力道十足。上任第一天，他召开了全体教职工大会。

“教育是良心事业！”赵校长站在主席台上，声音洪亮，“前任们的教训，我们要引以为戒！从今天起，我要求自己，也要求各位，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台下掌声雷动。

赵校长说到做到。他退掉了学校为他准备的专车，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他拒绝了下属为他准备的独立办公室，坚持与副校长们共用一间；他甚至自掏腰包，为教师休息室更换了新饮水机。

“赵校长不一样，”老师们私下议论，“看来这次，教育局派对人了。”

然而，变化还是悄然发生了。

赵校长上任第二个月，学校启动了“智慧校园”升级工程。

“孩子们的教育不能等！”赵校长在家长委员会上慷慨陈词，“我们要建设全省最先进的数字教室，要让农村的孩子和城市的孩子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家长们热烈鼓掌。一周后，学校发出了“自愿捐资助学”倡议书，建议标准为每位学生2000元。

“这不是变相收费吗？”有家长私下抱怨。

“都是为了孩子，”更多家长说，“总比钱进了校长个人腰包好。”

教师们略有微词，但看到新采购的设备和翻新的电脑教室，也就沉默了。

工程招标悄然进行。最终中标的是名为“新知教育科技”的公司，据查，该公司成立仅三个月，注册资本仅50万元。

“这家公司有什么特别吗？”负责招标的李副校长问。

“教育理念与我们高度一致！”赵校长一锤定音，“设备下周就到，抓紧安装。”

一年过去了，赵校长被评为市级优秀教育工作者。学校的图书馆也终于投入使用，尽管比原计划晚了半年。

图书馆气派非凡：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进口书架整齐排列，阅览区的桌椅都是实木定制。唯一奇怪的是，偌大的图书馆里，书籍寥寥无几。

“图书采购遇到了些问题，”赵校长在行政会上解释，“现在市面上的书籍良莠不齐，我们要精挑细选，不能浪费学校的每一分钱。”

实际上，图书采购预算早已在“智慧校园”项目中超支。图书馆成了学校接待来访者的面子工程。来访者无不赞叹设施的先进，然后疑惑地问：“书呢？”

“在精挑细选中，”赵校长总是笑着回答，“我们要对孩子们负责，不能随便什么书都买。”

大家便不再多问。

直到有一天，教育局突然通知要进行全市中小学图书馆交叉检查。消息传来，校领导层慌了神——空荡荡的图书馆如何应对检查？紧急会议上，赵校长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我们可以向师生临时借调图书，”他说，“每人带十本自己的藏书来，充实书架，检查后再归还。”建议得到一致通过。第二天，通知下发：为丰富校园文化生活，开展“图书共享月”活动，倡议师生自带图书充实图书馆，活动结束后归还。教师们心照不宣，学生们却热情高涨。短短三天，图书馆的书架就被填满了大半。

检查组来的那天，赵校长亲自带队参观。看着满架图书，检查组组长频频点头。“这些书...种类很丰富啊，”组长抽出一本《养猪技术大全》，又抽出一本《2015年股市投资指南》，眉头微皱。“我们鼓励多样性阅读，”赵校长面不改色，“素质教育嘛。”检查顺利通过。一周后，学校通知师生领回自己的书。图书馆又恢复了空荡。

事情转折出现在一个周一的早晨。学校公告栏前围满了人。教师们交头接耳，学生们伸长脖子看热闹。

公告栏上，贴着一张泛黄的采购清单复印件，清晰地显示着：一年前，学校已动用专项经费采购了价值80万元的图书。供货商正是那家“新知教育科技公司”。更引人注目的是，旁边还贴着一张银行流水，显示这笔款项确实已经支付。“图书馆的钱，早就花掉了，”教历史的孙老师推了推眼镜，“书呢？”

流言开始像野火一样蔓延。

据说，清单和流水是一位匿名老师寄给教育局和媒体的。还有人说，教育局已经成立了调查组，不日将进驻学校。

赵校长依然镇定自若。他在行政会上拍案而起：“这是诬陷！是别有用心的人在破坏学校稳定！我们必须查清是谁在背后搞鬼！”会场上，副校长们和中层干部们低着头，无人应声。

第二天，本地报纸刊登了一篇报道，标题十分醒目：《无字的图书馆——某中学图书采购款神秘蒸发》。报道详细列出了采购清单和银行流水，并提出了几个尖锐的问题：书去哪了？钱去哪了？谁该负责？

当天下午，赵德明校长被教育局纪检组带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份关键证据来自学校退休的老会计。他离任前复制了相关票据，犹豫了一年，最终决定公之于众。

又一个月过去了，学校迎来了新校长。就职典礼上，新校长慷慨激昂：

“教育是良心事业！前任们的教训，我们要引以为戒...”

台下，教师们安静地听着，偶尔交换一下眼神。

典礼结束后，人们经过那座依然气派却依旧空荡的图书馆。阳光照在外墙的金字上，“立德树人”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一位清洁工正在仔细擦拭着图书馆的玻璃门。门内，空无一物的书架像一张张张开的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没有人知道，这座无字的图书馆，下一个进去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