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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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螃蟹

一九七七年的秋意漫进江南水乡时，河里、稻田里的螃蟹多得成了寻常景致。放学路上，草丛里偶尔会窜出几只青灰色的身影，挥舞着螯钳横冲直撞，随手一捉，便能收获满心欢喜。那时的李汉荣总趁着课余时间捕蟹，天不亮就挎着竹篮赶去集市，换来几元零钱贴补家用。

这天清晨，晨雾还没来得及散尽，带着湿漉漉的凉意裹着竹篮。篮底铺着新鲜的水草，几十只青灰色的螃蟹在里面不安分地挪动，螯钳偶尔轻轻划过篮子 ，蹭出沙沙的轻响，细密的白沫从它们嘴里不断涌出。可直到晨雾渐散，汉荣喊得嗓子都哑了，竹篮里终究还是剩下一串用稻草牢牢绑着的蟹，没能卖出去。眼看上课时间要到了，他心里急得发慌——第一堂课是班主任柳心佳老师的语文课，柳老师是他最敬畏也最亲近的人，他绝不能迟到。

一路小跑奔到学校，汉荣来不及多想，解下那串螃蟹，随手挂在了教室窗户的铁扣上。他悄悄盘算着，等放学后就把这串值不了一元钱的蟹送给柳老师。老师平日里待他格外关照，总把被数学老师没收的课外书悄悄塞回他手里，还会在他的作文本上写下长长的评语，那些温暖的文字，像春日暖阳，曾一次次熨帖了他少年的心。

课堂上，柳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沙沙游走，知识点随着粉笔灰轻轻飘落。可汉荣的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窗上。那串螃蟹还在铁扣上晃悠，白沫依旧细细密密，像是在跟他无声地打招呼，又像是在抱怨没能被人买走。他本是柳老师最得意的门生，课堂上从未这般心不在焉。年轻气盛的老师很快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眉头渐渐蹙起，突然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李汉荣！”

这一声陡然响起，让汉荣猛地回过神来。他站起身，讲台前柳老师那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眼睛，眼神里的严肃像小锤子似地敲在他心上。“你盯着窗子看了半天，告诉我，那一串蟹，究竟有几只脚？”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在他身上，带着好奇与些许调侃。汉荣愣了一秒，慌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静下来，他强作镇静地答道：“十只蟹该有一百只脚，掉了六只，还剩九十四只。”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份清晰——方才走神时，他竟把蟹脚数得明明白白。

柳老师盯着他看了几秒，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奈地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坐下吧，上课要专心，一心二用可成不了事。”

坐下的那一刻，汉荣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被自己最敬重的老师抓了现行，那份羞愧像猫爪似的在心里挠着，又疼又涩。更让他失落的是，那份想送蟹的淳朴心意，终究是没机会兑现了。放学铃声响起，他默默走到窗边，取下那串早已没了动静的螃蟹，揣着满心的失落，低着头回了家。却没料到，老师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问，竟成了刻在他心底的箴言。他突然醒悟：连走神都能数清蟹脚，若把这份心思用在学习上，还有什么学不会的？

他以为这事就这般过去了，可柳老师却渐渐发现，汉荣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不管是听课、做题，还是做任何事，都变得专心致志，再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分心。

岁月如白驹过隙，四十多年的风雨沧桑，悄悄染白了鬓角。汉荣从当年的青涩少年，长成了一身戎装的退伍军人。高中毕业，他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入南京大学，而后又在海军舰艇学院一路读研、读博，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在研究所里刻苦攻关，半生磨砺，终得荣光。如今荣归故里，他心底却始终藏着一个小小的遗憾，关于那串没送出去的螃蟹，关于那位点醒他的老师。

二零一九年，刚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汉荣便直奔集市。在琳琅满目的蟹摊前，他仔仔细细挑选了一串鲜活肥美的螃蟹，用稻草小心翼翼地绑好，整整齐齐的模样，竟和四十多年前挂在教室窗扣上的那串一模一样。

柳老师的家，还在那条幽深的小巷深处。院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扑面而来，院里的桂花树正开得热烈，细碎的花瓣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年近八旬的柳老师，看到提着螃蟹站在门口的汉荣，先是愣了愣，随即眼中泛起笑意，一下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落座后，汉荣将那串螃蟹轻轻放在桌上，青灰色的蟹壳在透过树叶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缓缓开口，说起了四十多年前那个飘着晨雾的早晨，说起了挂在教室窗扣上的那串螃蟹，说起了当年想送蟹却未能说出口的心意，更说起了课堂上那句看似突兀的提问。

“您当年问我螃蟹有多少只脚，我那一刻突然就觉悟了。”汉荣的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感慨，“连走神都能把蟹脚数得清清楚楚，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在学习上，还有什么学不会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分过心，不管是读书，还是后来当兵、做研究，都记着要心无旁骛。”

柳老师静静地听着，眼眶渐渐湿润了。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汉荣的手背，声音有些哽咽：“我当年是真的恨铁不成钢，看你上课走神，心里一急，就冒出那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刺激你。事后我又有些后悔，怕那句话太冲，刺痛了你。”

汉荣连忙摇头，眼里也泛起了泪光，连连说道：“没刺痛，真的没刺痛，那是实实在在地把我刺醒了啊。”

　　

那天的阳光格外温暖，桂树的枝叶筛下细碎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也落在那串螃蟹上。四十多年的时光流转，这串螃蟹终究还是送到了老师手上。它承载的，早已不只是少年时一份未能说出口的敬意，更是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成长与感恩。那些曾经照亮过我们青春的人，那些不经意间点醒我们的瞬间，终将成为生命中最温暖的印记，指引着我们在人生路上，始终心无旁骛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