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安然

暮色四合，铅云低垂，天地间仿佛被一层薄纱轻轻笼罩，渐次染上灰蓝。窗外，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车流如织，人声鼎沸，可这方寸书斋之内，却如被无形的屏障隔开。炉中火苗微颤，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似时间在低语；茶烟袅袅升腾，在昏黄的灯光下凝成一缕缕轻柔的云气。我独坐其中，捧一卷诗书，读一阕小令，品一盏香茗——便在这炉火与茶盏之间，让心灵在诗意的滋养中，变得柔软而丰盈。

世人常言，要寻清净，须遁入深山，远离尘嚣。可我却以为，真正的宁静，并非来自地理的隔绝，而是源于内心的安顿。陶渊明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心远”二字，正是我此刻心境的写照。我居于闹市一隅，出门走三百步就是菜市场，早市的吆喝声、午间的自行车铃、傍晚小贩收摊的动静，平日里是绕不开的。可奇怪的是，只要进了这扇木门，关上那道粗布门帘，耳里的喧嚣就像被截住了似的，只剩下炉炭的噼啪声、泉水的细响，还有自己的心跳。

这并非因为我掩耳盗铃，而是因为我早已在心里为自己辟出了一方“东篱”。世人总说陶渊明的东篱在南山下，在远离尘嚣的田园里，可我偏觉得，东篱未必是一方真的菜园，它可以是窗台的一瓶菊，是案头的一卷书，是炉边的一杯茶——是心在人境里，为自己辟出的那片不被打扰的角落。我窗台上那瓶干菊，是上个月在城郊坡地上采的，黄的、白的，花瓣已经蜷曲了，却还留着淡淡的药香。风从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菊枝轻轻晃，影子落在案头的宣纸上，竟有了几分“采菊东篱下”的疏淡。

这方寸之地，便是我心深处的“半亩花田”。它不在别处，就在我读诗时微微发颤的指尖，在我品茶时慢慢舒展的眉梢，在我看雪落梅枝时悄悄变软的心。白天在单位处理报表、回复邮件，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可只要回到这小院，添上一块炭，煮上一壶茶，翻开一卷书，那团乱麻就会慢慢散开，变成轻软的棉絮，裹着心口的暖意。这花田不事张扬，却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凉与荒芜。

此刻，天色愈沉，铅云低垂，仿佛天穹也屏住了呼吸。风势渐大，呜呜作响，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又重重落下。这风，是自然的信使，也是人间冷暖的见证者。它曾掠过李白的酒盏，也曾拂过杜甫的茅屋；它曾在江南的杏花雨中低语，也曾在塞北的雪夜里呼啸。如今，它又来到我的窗前，带来了雪的消息。这风，吹不散书斋的暖意，却更添了几分期待——期待一场大雪，将整个世界覆盖，涤荡尘埃，也涤荡人心。

雪，终于来了。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天女散下的碎琼，无声无息，落在窗棂上，转瞬便化为微痕。继而，雪势渐大，鹅毛般纷纷扬扬，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帘幕，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其中。远处的楼宇、近处的树木，皆披上了素白的衣裳，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喧嚣顿消，只余下雪落的簌簌声，轻柔而执着。这雪，是天地间最洁净的语言，它覆盖了尘世的污浊，也覆盖了人心的浮躁。在这雪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简单而纯粹——唯有炉火、清茶，与一颗安宁的心。

我起身，走到窗边，呵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片薄雾。窗外，雪落无声，世界静谧如一幅水墨画。这雪，让我想起了古人围炉夜话的雅趣。白居易问刘十九：“能饮一杯无？”——这并非寻常的劝酒，而是灵魂深处对知己的呼唤。在这风雪交加的寒夜，一杯热酒，几句知心话，便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孤寂。这围炉夜话，是人间至暖的情谊，是灵魂与灵魂的相互取暖。它无关功利，只关乎心灵的共鸣与慰藉。

我亦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在等待这样一位“刘十九”？或许是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或许是一位素未相识却心意相通的知己。我们不必多言，只需相对而坐，炉火旁，茶香氤氲，雪落无声。一个眼神，一句问候，便已胜过千言万语。这等待，并非焦灼，而是一种温柔的期盼——期盼在这寒凉世间，能有一人，与我共饮此杯，共赏此雪，共守此心。

然而，若无人来，又如何？我亦能自得其乐。炉火正旺，茶香袅袅，我独对这漫天风雪，内心却如春水般澄澈安宁。这独处，并非孤独，而是一种丰盈。我与自己对话，与天地对话，与古往今来的智者对话。在这方寸书斋里，我拥有整个世界。这炉火，是我内心不灭的火焰；这清茶，是我灵魂的甘泉；这半亩花田，是我永不荒芜的精神家园。

我重新坐回炉边，捧起那杯温热的茶。茶烟袅袅，与窗外的雪雾交融，仿佛天地间的清气都汇聚于此。我轻轻啜饮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暖意便如溪流般缓缓流遍四肢百骸。这暖意，不仅来自炉火与清茶，更来自内心那片永不凋零的花田——它在风雪中依然绽放，散发着幽香，滋养着我的灵魂。

我翻开案头的《林和靖诗集》，目光落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上。虽无明月，可雪光映着窗外老梅的枝桠，影子投在窗纸上，竟也有了几分清绝。这“疏影横斜”，未必只在月下，它可以是雪夜窗上的梅影，是案头干菊的残影，是心在寂静中对美的感知。这感知，让平凡的冬夜有了诗意，让独处的时光有了温度。

夜深了，雪势未歇。我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这次加了一勺去年酿的桂花蜜。蜜是用自家院角的桂花树采的花酿的，甜而不腻，和红茶的醇厚很配。茶汤入口，先是桂花的甜香，接着是红茶的薯香，最后是蜜的回甘，暖意在心口慢慢散开，连带着刚才被雪风吹凉的脸颊，都变得热乎起来。

我靠在炉边的藤椅上，重新翻开《林和靖诗集》，目光落在“暗香浮动月黄昏”那句上——虽然此刻没有月亮，可雪光映着梅影，倒比月色更添了几分清寂的美。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到下雪天，外婆就会在厨房里生一个煤炉，煮一锅红薯粥，我和弟弟就围在炉边，等着粥熟。煤炉的火很旺，把厨房烘得暖暖的，粥的香气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是童年最温暖的记忆。那时不懂什么是诗意，只知道下雪天和热粥最配；现在长大了，才明白那些简单的、温暖的瞬间，就是最朴素的诗意。

雪还在下，窗外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了。老梅枝上的雪积得更厚了，枝尖的花苞被雪裹着，像裹了一层糖霜，反而更显娇俏。我起身走到案头，拿起笔，在宣纸上轻轻写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十个字。墨是研好的徽墨，带着淡淡的松烟香，笔尖划过宣纸，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像雪落在梅枝上的样子。写完了，我把纸放在炉边烘干，墨香混着茶香、雪的寒气，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清润。

我重新坐回藤椅上，捧着茶盏，看着炉里跳动的炭火。心里没有什么波澜，却像装满了温水，软乎乎的、满当当的。我知道，明天雪停了，还是要去上班，还是要处理那些琐碎的事，还是要面对人间的喧嚣。可此刻，我拥有这一炉炭火、一杯热茶、一卷诗书，拥有这漫天飞雪和窗外的梅影，拥有这颗被诗意滋养得柔软而丰盈的心——这就够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对着窗外的雪，轻轻举起茶盏，像是在问雪，又像是在问自己。雪没有回答，只落得更温柔了；我也不需要回答，因为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要这炉火不灭，这茶盏不空，这心田里的花田不荒，我就能在这人境里，守住一份属于自己的宁静与诗意，让心灵永远柔软，永远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