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十年代,那年月,日子是沉甸甸的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家十四口人,(姑姑带两个孩子一起过),像一窝挤在狭小巢穴里的鸟,蜷缩在村西头一间半的茅草屋里。父亲在几十里外的县城,电影放映站工作,每月四十七的工资,便是这巢穴赖以不坠的全部支柱。那点钱,像是要掰碎了揉进每顿饭里,才能勉强喂饱十四张嘴。我每每看见父亲在灯下数钱,那几张薄薄的票子在他粗粝的掌心里翻来覆去,像几片被风吹得打转的枯叶,最终被母亲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绢仔细包好,藏进炕洞里最深的砖缝中——那是全家命脉的源头,亦是沉重生活的刻度。</p> <p class="ql-block">那茅草屋顶,便是我们头顶的一方风雨世界。夏天暴雨骤至,屋里即刻奏起零乱的滴答交响。母亲慌忙指挥我们姐弟几个:“快!盆,碗,瓢!接住!”泥地上瞬间摆开阵势,各色残破的容器仰面朝天,承接那穿过腐烂草茎缝隙渗漏下来的浑浊雨水。雨水落在瓦盆底上,叮咚作响;滴在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声音便闷一些;溅在坑洼的葫芦瓢中,则发出噗噗的声响。雨线穿过屋顶的孔隙,在昏暗的光影里泛着微光,直直坠落在土炕沿上,溅起小小的泥花。我们挤在炕角,听着雨水敲打家什的声音,听着母亲一声紧过一声的叹息,那叹息声仿佛也带着水汽,沉甸甸地弥漫在狭窄的屋内。屋顶的草经年累月,在雨水里发酵出一种陈腐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的味道,深深浸入梁木,浸透四壁,也浸入了我们的骨头缝里——那是贫瘠岁月无法驱散的气息,是渗入骨缝的潮湿记忆。</p> <p class="ql-block">严寒的冬天,简陋的屋子则成了冰窖。西北风像无数细小的刀子,穿透茅草和土墙的每一丝缝隙,呜呜地切割着屋里的空气。灶膛里即便有柴火燃着,那点可怜的热气也迅速被广大的寒冷吞没。水缸就立在墙角,每日清晨,水面上必定结着厚厚一层冰。母亲用粗糙的木勺背用力敲击冰面,发出沉闷的“梆梆”声,冰屑四溅。敲开冰层,才能舀出下面一点尚未冻结的活水。那冰层异常坚硬,有时敲得狠了,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中心却顽强地凝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深青色的圆——那是水缸的心脏,也是我们清晨取水唯一的指望。取水时手指尖触到那刺骨的冰水,一股锐痛瞬间窜上手臂,那寒意,能直接冻进心里去。</p> <p class="ql-block">最令人刻骨的,是那几乎不辨颜色的衣裳。全家人的衣物,仿佛永远在传递与缝补的循环里。一件衣服,大姐穿了小了,传给妹妹穿了破了,母亲补好,又轮到我。补丁叠着补丁,深蓝、靛青、灰黑,各色碎布片层层叠叠地覆盖在磨损破败的原色上,经纬交错,织成一副生活的盔甲。袖口、肘部、膝盖这些地方,补丁尤其厚重,摸上去硬邦邦的。新布是极奢侈的念想,只在除夕夜才能得到微弱的应许。临近年关,母亲会从她那百宝箱般的针线笸箩里,变魔术般拿出几尺染得鲜亮的粗布。年三十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熬红了眼睛,用粗糙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将新衣细细缝好。大年初一清早,穿上这身带着浆洗味道的新衣,布料摩擦着皮肤,微微发硬,却带来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那一刻,仿佛所有的灰暗都被这簇新的颜色照亮了,连屋外的寒风都显得不那么刺骨了——那新衣的挺括触感,是新年唯一的光鲜仪式,是灰暗童年里最耀眼的旗帜。</p> <p class="ql-block">在这清汤寡水的日子里,爷爷奶奶是父亲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也是他肩上最沉重的担子。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活十三口人,每一分钱都要在刀尖上精打细算。粮站配给的口粮,多是粗糙拉嗓子的高粱米、玉米面,偶尔有些小米已算改善。可爷爷奶奶年迈体弱,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忍让老人再咀嚼这些粗粝的食物。</p> <p class="ql-block">于是,母亲那点巧心思和父亲的脚力,便都用在了这无声的孝道上。每月,父亲会省下一点口粮,攒下些粮票。他常天不亮就出门,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去几十里外邻县的集市。只为寻访那里或许有价格略低、品质稍好的细粮。他像沙里淘金般在拥挤的集市里穿梭、比较、讲价。一旦买到几斤白面或大米,便像得了珍宝,仔细地裹好,绑在自行车后座。回来时,往往已是暮色四合,风尘仆仆,汗水湿透他打着补丁的旧褂子。</p> <p class="ql-block">饭桌上,永远是泾渭分明。爷爷奶奶面前,是热气腾腾的白面疙瘩汤,或者一小碗蒸得软烂的白米饭。而我们这些孩子和父母,碗里永远是颜色深重的高粱面窝头、玉米糊糊。高粱面的粗砺咽下去,刮得喉咙生疼,但我们从不抱怨。母亲总在爷爷端起细粮碗时,轻声细语地说:“爹,娘,趁热吃,养养身子。”而她自己,则用窝头蘸着一点咸菜汤,大口吞咽着,仿佛那便是人间至味。爷爷有时会颤巍巍地把碗推过来,想拨一点给我们:“娃们长身体……” 父亲总会立刻用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挡回去,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爹,您吃您的,娃们有这些,管够。”那白面蒸腾的热气里,氤氲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烫的滋味,那是匮乏之中,亲情供奉出的最精细的祭品。</p> <p class="ql-block">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尤其到了冬天,咳喘的老毛病便如约而至。爷爷的咳嗽声,沉闷而悠长,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掏空。奶奶则总是心慌气短,脸色青白。村里赤脚医生开的草药,只能暂缓一时。</p> <p class="ql-block">深冬的一个深夜,爷爷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里含糊不清地呻吟着。奶奶急得直掉眼泪。父亲摸了摸爷爷滚烫的额头,二话没说,立刻用家里那条最厚实的破棉被把爷爷裹紧,再用粗麻绳仔细捆扎在自己背上。他咬着牙,瘦削的脊背深深弓起,像一张绷紧的弓,背负起生命沉重的分量。</p> <p class="ql-block">“你在家看好娘和孩子们!”父亲对母亲丢下这句话,便一头扎进了屋外咆哮的风雪之中。</p> <p class="ql-block">那夜的风雪,如同发了狂的猛兽。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几步之外便难辨路径。雪片被风卷着,像冰冷的沙砾狠狠砸在脸上。通往镇上卫生所那几十里的土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掩埋,白茫茫一片,难辨深浅。父亲背着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每一步下去,积雪都贪婪地陷住他的脚踝。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割着他裸露的皮肤,单薄的棉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脚下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父亲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大团的白雾,瞬间又被狂风撕碎。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旋即又被冻得冰冷僵硬,像一层冰甲贴在身上。爷爷滚烫的体温透过棉被传递过来,那温度是唯一的慰藉,也是沉重的负担,支撑着他在茫茫雪夜中一步一步往前挪动。</p> <p class="ql-block">不知走了多久,父亲终于望见卫生所那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微弱却如同神启。他踉跄着扑到门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门板。门开了,暖气和灯光涌出来。当医生解开绳子,把爷爷从父亲背上放下来时,父亲几乎虚脱,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嘴唇冻得青紫,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而他肩背上那两道被麻绳深深勒出的紫黑色淤痕,在灯光下触目惊心,如同烙印,刻下了那个雪夜最深的印记。那勒痕,是风雪长路上父爱留下的最深辙印。</p> <p class="ql-block">日子在茅草屋的滴漏声里,在补丁衣的摩擦声里,在粗粮窝头的吞咽声里,缓慢而坚韧地流淌。生活像一块磨刀石,粗糙地打磨着我们。然而,在这沉重、清贫甚至苦涩的底色上,父母亲用他们的脊梁和双手,为我们涂抹上了最温暖、最明亮的色彩。</p> <p class="ql-block">父亲那沉默的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无论是背负着沉重的粮袋在烈日下跋涉,还是背负着生病的爷爷在风雪中挣扎前行,那脊梁从未弯曲过。它扛起的,是整个家庭的重量,是风雨飘摇中岿然不动的支柱。他言语极少,生活的重压仿佛榨干了他所有倾诉的欲望。然而,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在爷爷病床前的默默守候,每一次将省下的窝头塞给母亲的动作,都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比言语更坚实的力量——那是责任与担当在无言中的铮铮回响。</p> <p class="ql-block">母亲则像一盏长明不熄的灯。她用无穷无尽的耐心和一双不知疲倦的手,编织着这个大家庭的日常。在昏暗的油灯下,她缝补着似乎永远也补不完的破旧衣衫,针脚细密得如同她操持生活的心意;在灶台前,她变着花样将粗粝的高粱米、玉米面做出能哄饱肚子的饭食,那升腾的蒸汽里,氤氲着她对生活的全部热望。她用温柔的絮语安慰啼哭的幼儿,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抚平我们因冻疮而皲裂的皮肤。她像一块坚韧的布,包裹着这个家的所有棱角与创口,以柔韧的力,将风雨挡在茅草屋外。正是父亲这沉默的山与母亲这坚韧的灯,在灰暗的底色上,为我们点起一簇不灭的温暖。</p> <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孩子,便在这沉默的担当与坚韧的温暖中,在清贫的泥土里,一天天抽枝发芽。我们习惯了粗粝的饭食,咽下去,长的是筋骨;我们熟悉了补丁的摩擦,穿在身上,磨砺的是心性;我们听惯了屋外的风声雨声,那声音入耳,反而让内心在动荡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茅草屋的简陋和清贫,并未囚禁住童年应有的好奇与欢乐。春天,我们奔跑在返青的田野里,追逐蝴蝶,采撷野花,泥土的气息是自由的芬芳;夏天,村头的小河便是乐园,光着屁股跳进清凉的水中扑腾,溅起的水花闪烁着无忧的光芒;秋天,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拾捡遗落的麦穗、豆粒,每一次弯腰都像在泥土里寻找黄金;冬天,在冻硬的雪地上抽陀螺、堆雪人,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绽开的笑容,便是驱散严寒的炉火。</p> <p class="ql-block">那些在田野里疯跑的欢笑,在小河里嬉闹的浪花,在雪地里冻红的脸颊上绽放的纯真笑容,如同穿透厚厚云层的阳光碎片,顽强地洒落在我们灰扑扑的童年里。它们证明着,即使是在最贫瘠的土壤上,生命依然会寻找快乐,如同石缝中的小草,倔强地向着天空伸展。</p> <p class="ql-block">岁月流转,风雨人生路,那间半茅草屋早已在时代的烟尘中消逝无踪。然而,那屋顶漏下的雨滴,那水缸里冻裂的冰面,那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那父亲背负爷爷在风雪中跋涉的身影,那母亲在灯下缝补的侧影……这一切,并未随着物质的消逝而湮灭。它们沉淀下来,像河床深处最坚硬的卵石,经过时光流水的冲刷,反而愈发清晰、温润,成为我生命河床上最稳固的基石。</p> <p class="ql-block">如今回望,那所谓的“苦”,在记忆的深窖里竟悄然发酵,酿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醇厚滋味。那是父亲肩上勒痕所铭刻的担当之味,是母亲手中针线所传递的坚韧之味,是一家人紧紧依偎在寒冷茅屋中彼此取暖的温情之味,是在粗粝生活中依然能于田野河沟里寻得野趣的生之欢欣。这诸般滋味杂糅,最终凝成一种独特的力量——它让我深知物质有涯,而精神韧不可摧;它让我在日后人生漫长的跋涉中,无论遭遇何种风霜雨雪,心底总有一块地方是干燥、温暖且充满韧性的。</p> <p class="ql-block">那间半茅草屋,它装下的何止是十三口人的身躯?它装下的,是清贫岁月里磨砺出的筋骨,是风雨飘摇中淬炼出的亲情,是困顿生活也无法压垮的、对明天的朴素信念。它早已坍塌于尘土,却又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巍然重建,成为一座永不倾颓的殿堂。每一次在人生的风雨中回望,都能看见那昏黄的灯光依然摇曳,那沉默的脊梁依然挺立,那坚韧的针线依然在缝补着岁月的裂痕。它们告诉我,纵使衣衫褴褛、屋宇倾颓,只要心中的那点光不灭,人便能从最深的泥土里,开出尊严的花来。</p> <p class="ql-block">那间茅草屋,是我灵魂深处永不坍塌的殿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