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农历四月初七的清晨,我家门前那棵老柳树刚刚抽出嫩黄的新芽。春风拂过,柳条便轻轻摆动,像一挂嫩绿色的珠帘,在晨光里摇曳生姿。柳树旁是一株年岁尚浅的桃树,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在微风中簌簌飘落,像下着一场无声的花雨。茅草屋四周,母亲亲手栽种的各色花草正竞相绽放:紫色的二月兰像星星般点缀在墙角,金黄的蒲公英在泥地上撑开小伞,几株野蔷薇攀着篱笆,吐出娇艳的红。这些花草虽不名贵,却把简陋的茅屋装点得生机盎然。</p> <p class="ql-block">天刚蒙蒙亮,一只喜鹊便落在了老柳树最高的枝头。它黑白分明的羽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亮,翘起的长尾巴随着它清脆的鸣叫一上一下地摆动。"喳喳——喳喳——",那叫声穿透薄雾,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嘹亮。奶奶正在灶台前生火,听见喜鹊叫,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喜鹊叫,喜事到,今儿个准有好事儿。"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作响,映红了她慈祥的面容。</p> <p class="ql-block">母亲挺着沉重的肚子,艰难地挪到炕沿坐下。她的脸庞浮肿,眼下挂着青黑的阴影,嘴唇因贫血而显得苍白。怀孕后期的种种不适折磨着她,但她的眼神依然温柔而坚定。她从针线笸箩里取出几块洗得发白的旧布——那是父亲一件再也补不了的旧褂子拆洗而成的。布虽旧,却被母亲用米浆浆得挺括,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p><p class="ql-block">"孩子总得有件像样的衣裳。"母亲轻声自语,拿起剪刀开始裁剪。她的手因水肿而显得笨拙,但剪出的线条依然精准。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与窗外喜鹊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形成奇妙的二重奏。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隆起的腹部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里面的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忙碌,不时踢动几下作为回应。母亲便停下针线,轻轻抚摸肚皮,嘴角漾起疲惫而幸福的笑意。</p> <p class="ql-block">约莫上午十点光景,母亲突然蹙起眉头,手中的针线跌落在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腹部袭来,像有把钝刀在体内搅动。她的额头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手指紧紧抓住炕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娘......"母亲艰难地呼唤,声音因疼痛而颤抖,"怕是要生了......"</p> <p class="ql-block">奶奶闻声赶来,见状立刻明白过来。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异常灵活,迅速指挥起来:"老头子,快去请接生婆!大丫头,烧热水!二小子,把你爹那件干净褂子拿来垫着!"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像一位临阵的将军,驱散了屋内的慌乱气氛。</p> <p class="ql-block">父亲正在地里干活,听闻消息,扔下锄头就往家跑。他的草鞋在田埂上扬起一路尘土,心跳声大得仿佛要冲破胸膛。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眼中满是惶恐与期待交织的复杂情绪。</p> <p class="ql-block">接生婆王婶很快赶到,她矮胖的身躯移动起来却出奇地灵活。一进门就卷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声音洪亮得像口铜钟:"都别慌!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热水呢?干净布呢?"她的到来仿佛给全家人吃了颗定心丸。</p> <p class="ql-block">母亲被安置在炕上,身下垫着家里最干净的被单。疼痛一波比一波剧烈,像潮水般不断袭来。她咬着一块软木,汗水浸透了衣衫,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奶奶跪在炕头,用温热的毛巾不断擦拭母亲额头的汗水,轻声说着鼓励的话。王婶则熟练地检查着产程,不时发出简短的指令。</p> <p class="ql-block">屋外,父亲像只困兽般在柳树下踱步。每次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传来,他的肩膀就剧烈地抖动一下,仿佛那痛楚也传到了他身上。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撕扯着柳树皮,直到指尖渗出血丝。桃树的花瓣无声地飘落,有几片沾在他的肩头,像温柔的抚慰。</p> <p class="ql-block">姐姐紧张地在灶房和正屋之间穿梭,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她们稚嫩的脸上写满惶恐与好奇,既害怕母亲承受的痛苦,又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最小的妹妹蹲在门槛边,困惑地看着大人们忙碌的身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被紧张的气氛感染,大气都不敢出。</p> <p class="ql-block">正午时分,母亲的呻吟突然变成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了茅屋上方的天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重的乌云。那声音如此响亮,如此鲜活,惊飞了柳树上的喜鹊,震落了桃树上残留的花瓣,仿佛向整个世界宣告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是个丫头!白白胖胖的丫头!"王婶洪亮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p> <p class="ql-block">父亲闻言,双腿一软,竟跪在了柳树下。这个在艰难生活中从不低头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他粗糙的手掌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泥土里。柳枝轻拂他的头顶,像是在为这个新父亲祝福。</p> <p class="ql-block">屋内,精疲力竭的母亲虚弱地躺在炕上,但眼睛却亮得惊人。当王婶把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肉团放在她胸前时,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新生儿的皮肤上还沾着血污和胎脂,小脸皱得像只小猴子,挥舞的小拳头却充满力量。她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房,发出满足的"吧嗒"声。</p> <p class="ql-block">多端正啊,多文静啊,"多俊的丫头啊,"奶奶用温水轻轻擦拭婴儿的身体,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珍宝,"瞧这眉眼,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p> <p class="ql-block">母亲用指尖轻轻触碰婴儿的脸颊,那肌肤柔软得不可思议,温暖得让人心颤。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淹没了她。窗外,春风送来桃花的芬芳,与屋内新生儿的乳香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春日最动人的气息。</p> <p class="ql-block">王婶利落地剪断脐带,用麻线仔细扎好,然后为婴儿穿上母亲赶制的小衣服——那件用旧褂子改成的白色婴儿服,虽然布料粗糙,却被母亲绣上了几朵小小的桃花,针脚细密得如同她对孩子未来的期许。</p> <p class="ql-block">"这孩子有福气,"王婶一边麻利地收拾着产房,一边说,"生在这么好的时节,门前有喜鹊报喜,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p> <p class="ql-block">"这孩子有福气,"王婶一边麻利地收拾着产房,一边说,"生在这么好的时节,门前有喜鹊报喜,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p> <p class="ql-block">父亲终于被允许进屋,他站在炕边,高大的身躯因敬畏而微微佝偻。当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小生命时,一种奇异的柔软表情浮现在这个惯常严肃的汉子脸上。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像是怕自己的老茧会伤到那娇嫩的肌肤。</p> <p class="ql-block">爸爸说:她端庄,文静,就叫她晶文吧。</p><p class="ql-block"> 母亲微笑着点头,怀中的婴儿似乎听懂了,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了几下,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飘出茅屋,与春风、与花香、与新生儿的啼哭交织在一起,在这个四月的晌午,谱写出一曲生命的赞歌。</p> <p class="ql-block">屋外,老柳树的新芽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桃树的花瓣继续无声地飘落,铺就一条粉白色的地毯,仿佛在欢迎这个新生命的到来。那只喜鹊又飞了回来,站在最高的枝头,"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宣告:看啊,这世界又多了一个值得歌唱的理由。</p> <p class="ql-block">在这个简陋的茅草屋里,在1955年农历四月初七这个平凡而又非凡的日子,一个女婴的啼哭不仅划破了天空的寂静,更在这个家庭的记忆里刻下了永恒的印记。她的到来,像一束光照进了清贫的生活,带来了无法言说的希望与欢欣。门前的老柳树见证着这一切,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将这个故事藏进它新生的叶脉里,成为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