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桥魂觅龙游

慧一文

常以为，桥是有魂魄的。尤以那些历尽沧桑的古桥为甚。它们不仅是跨越水流的构筑，更是一方水土的记忆容器，一段往事的沉默见证。在浙西龙游，世人多熟知横跨灵山江的通驷古桥。然当笔者展阅泛黄史籍，目光却被一个更为清雅而寂寥的名字所系——白莲桥。此桥虽湮没于今世，却在嘉靖《浙江通志》及历代县志中，悄然位列诸桥之首。这不禁引人追思：究竟是何等风骨与往事，使其享此殊荣？

某个烟雨空濛的午后，循着文献的指引，踏入大南门历史文化街区。此处虽已是寻常巷陌，市声熙攘，然若能暂避现代光影，悉心触摸那些残存的肌理，仿佛仍可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潺潺水响。此行的目的地，是那片古县衙遗址，去寻觅那座名为“白莲”的古桥，以及那条曾滋养它的“瑞莲渠”。

据民国《龙游县志》所载：“白莲桥，在县治前，宋乾道中知县林自立尝种白莲其下因名，周甃以石。”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历史图景。乾道，乃南宋孝宗年号，距今已八百四十余载。那位名为林自立的知县，于乾道四年至七年（1168-1171）执掌龙游。可以想见，某个春夏之交的薄暮，这位县尊处理完公务后，信步至县衙前的濠河边，见这一渠清流空自流淌，略显寂寥，遂命人植下白莲数茎。自此，“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娇蕊；烟雨过桥槛，风送满院香。”这冰冷的功能性濠河，遂化作充满诗意的田园景致。桥因莲得名，曰“白莲桥”；濠因莲而贵，称“瑞莲渠”。一个命名，便是一段风雅的开端。

“在县治前”四字，蕴含深意。它确证早在乾道四年前，龙游县衙便已坐落于此。这纠正了县署始建于元至元十四年之说——元代那次当为对宋时旧治的复建或修缮。白莲桥始建之年虽不可考，然县治前既有濠河，则建衙之时，桥自不可或缺。其诞生至少早于乾道四年，且初建即为坚固石桥，较之后来方由木改石的通驷桥，在渊源上或许更为古老。因其位于龙游政治中枢——县衙前的特殊位置，使其超越了单纯的交通功能，成为权力与秩序的象征。这或许正是其在旧志中位列桥首的深层缘由：它不独是地理坐标，更是礼制与权威的体现。

考古发掘为此段往事提供了实证。在县治前遗址，发现了红砂岩构筑的桥梁基座残存。那红砂岩经雨水浸润，呈现出暗沉的赭红色，宛若凝结了数百年风霜。虽完整桥貌难复旧观，然据文献记载、旧时衙署规制与濠河宽度推断，此桥当为“墩二拱一”之石拱桥，两旁应设护栏。遥想当年形制：一座精巧的单孔石拱桥，静卧清渠之上，桥下白莲亭亭，桥上人影往来。

此濠即“瑞莲渠”。古时龙游城内四隅皆掘濠河，旧志载其功能为“蓄水以备火患”。县治前这条瑞莲渠乃主渠，深广皆逾二米，水流自西向东，从泮池蜿蜒而出，流经约二百米距离，滋养着这片土地。其名与白莲桥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一幅和谐的水墨长卷。

立于遗址之上，试图在脑海中重构旧时景象。白莲桥不独是连接两岸的通道，更是进入龙游权力核心的序章。桥左立旌善亭，褒扬善行义举；桥右设申明亭，申明教化、调解纠纷。越过白莲桥，便步入县衙大门，其上耸立谯楼，用于瞭望与报时。再进为威严仪门，右设监狱，左为土地祠。继而可见戒石亭，亭内矗立戒石碑，镌刻那流传千古的十六字铭文：“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每日官员上堂理事，抬眼即见这振聋发聩的箴言，警示其权力源自百姓，须秉公办事，清廉为民。

此乃何等光景？每日清晨，官吏、差役、诉民、百姓，身影憧憧，行经白莲桥。桥下白莲静观世事变迁，桥上石板承载人间悲欢。或有升堂问案的肃穆，或有吏民往来的匆忙，亦不乏如林知县般，于公务之暇凭栏赏荷的片刻闲情。笔者仿佛得见：

一湾池水清活活，

两岸烟柳垂拂拂；

满耳笙簧风稷稷，

白莲桥下荷连连。

此非独物理空间之景观，更是政治理想与人文情怀的物化。桥、渠、莲、衙、亭、铭……共同构筑了一个融礼制、秩序、教化、审美于一体的微缩宇宙。

白莲桥与瑞莲渠之命运，与龙游古城水系兴衰息息相关。古城水利格局素有“野为堰，城为濠”之制。最初，城内濠河水源来自城南二里外之北泽堰。明嘉靖间方豪《北泽堰记》载敖公修堰事，其时北泽堰长十五里，溉田三千亩，更引余水入城濠，“蓄水以备火患”。此股活水，被古人视作城市“龙脉”，关乎一地之兴衰。当时龙游“民物殷富，科第舄奕，号称蕃盛”，或正得益于此般良好的生态与风水格局。

然岁月无情，北泽堰终毁于洪水，城内濠河亦因民居侵占、瓦砾填塞而日益淤浅，至乾隆初年已名存实亡。转机见于乾隆三年，知县徐起岩顺应民意，实施一项影响深远的水利工程——引姜席堰水导入城濠。自此，“城内清涟活活，周通无滞”。据载，姜席堰水自二入口引入城内，蜿蜒流转，形成复杂水网，终汇入灵山江。其中一支，正流经衙前街之瑞莲渠，流过白莲桥下，成为这条“政治水道”的生命线。此次成功引水，既解决消防与居民用水，亦使包括西湖、泮池在内的城内水体重现生机，堪称古代城市水利治理之典范。徐起岩于《重浚龙邑城濠记》中慨言：“龙邑濠水之塞且百余年，是地脉之不舒实甚，今一旦疏之㵸之，中流外达，如医者之于病，察其患之要害，而投之针砭，有不霍然起者哉？”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北门水泵厂附近仍有濠河水潺潺流出，见证这段悠久的治水历史。

可叹时代洪流终究席卷了这些古老痕迹。县衙的喧闹、白莲桥的履痕、瑞莲渠的荷香，皆渐次消散于历史风中。陆游词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意境，于此地竟如此贴切。实体虽逝，然那份“香”——文化的记忆与精神的气韵，却依然顽强存续。

今时，大南门历史文化街区的复建工程，使西湖、泮池、城濠、古井、街巷与归仁门等历史地貌重见天日。这些努力，不仅为重现白莲桥与瑞莲渠的昔日风华提供了可能，更让今人得以窥见古人“天人合一”的营造智慧。桥非徒渡，载千年吏治清明；渠岂止流，涵一城文脉悠长。白莲桥与瑞莲渠的故事昭示我们：任何景观，皆非独一花一树一亭一阁的物质存在，其背后往往隐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层积，蕴藏着先民的智慧、情感、理想与哲思。

虽不谙古典园林设计之精妙，然深信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美，足以触动每一个心灵。临别时，暮色渐合，眼前却清晰地映现出另一幅图景：一座青石砌就的古桥静卧水上，桥下清波荡漾，白莲盛开，荷香随风弥漫；渠水蜿蜒，流过县衙门前，倒映着旌善、申明二亭的影姿，也倒映着那片曾经湛蓝的古老天空。

桥魂虽渺，莲香犹存。它们静卧于史书的字里行间，深藏于考古探方的泥土之中，也萦绕在寻访者的悠悠怀想之内。或许，真正的存在，从来不只是砖石的坚固，更是记忆的传承与文脉的流淌。白莲桥与瑞莲渠的故事，仍在等待被更多人聆听，期待在新的时代里，获得别样的新生。

2025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