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

夫云子

【题记】高端家庭，关怀与包容；低端家庭，指责与争吵。

月台上最后的旅客也稀稀拉拉地散了，只剩下我们三口，和满地凌乱的脚印。暮色像一块褪色的蓝布，缓缓罩下来。妻子搓着手，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山的那边，有儿子崭新的前程。

“妈，您看这个。”儿子忽然转过身，眉头微蹙。他手里拎着妻子刚从车站小摊买来的一袋橘子——表皮干瘪，几个挤在一起，像张张愁苦的脸。

妻子有些局促地在衣角上擦了擦手：“我看便宜…三个才一块钱。你小时候最爱吃橘子…”

“妈！”儿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用这样省。山那边什么都有，这种水果不健康。”他提起塑料袋，橘子们在里面惶惶地滚动，“该扔就扔，我们要学会断舍离，吃腐烂的水果容易生病。”

我看见妻子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把塑料袋的提手攥得更紧些，指节发白。

这一刻，我本该说些什么。我知道，山那边的房价不菲，她是为了儿子的“窝”着想，为了那个“首付”，她想尽了一切办法，省吃俭用，我能说什么呢？

儿子即将赴任的，是一个需要担当的岗位。在他往后的岁月里，比这棘手的矛盾多得多。如何既守住为人子的本分，又能果决地推行他认为正确的事——这其中的分寸，恰似走钢丝。我得看看，这条小龙第一次面对亲情与理念冲突时，会如何乘时之变。

“妈，这不是省钱的时候。”儿子放缓语气，像在会议上陈述方案，“我们要往前看。这些东西，吃了会生病，病了要就医，还要花更多的钱呀，将来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

“好起来”三个字像针，轻轻扎了一下，“好起来”谈何容易。妻子把头埋得更低了。

就在我以为儿子真要动手夺过橘子时，他却忽然停住了。

他看见母亲——他的母亲——正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塑料袋，取出一个最蔫的橘子。然后，用指甲深深掐进橘皮，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剥起来。黄色的汁液溅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她浑然不觉。

“你三岁那年，”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发烧，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口橘子。你爸跑遍全镇都买不到…后来在邻居家讨到一个，比这些还丑。”她慢慢掰下一瓣，递到儿子嘴边，“你吃了，就好了。”

儿子愣住了。暮色里，他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母亲的手——沟壑纵横，记录着无数个为他攒钱的日夜。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接过那个剥得不成样子的橘子，掰下一瓣，放进嘴里。

“甜。”他说，声音有些哑。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我意外的事——他没有扔掉那袋橘子，而是重新系好袋口，郑重地放进自己的公文包旁。“妈，我们带着。到了山那边，我给您买好的，这些…我吃。”

妻子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秋叶的脉络，舒展得很深。

火车轰隆隆进站，刮起一阵风。儿子护着母亲往后退了一步，动作轻柔。在他年轻的、挺直的脊梁上，我忽然看见了一种比“执行”更强大的力量——那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深的理解，像水，懂得绕开山石，却依然奔向大海。

三种责任，在这一刻不再撕扯。它们像那袋廉价的橘子，虽不完美，却被小心地收纳进奔赴明天的行囊里。

而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把目光投向山的那边。那里灯火初上，照亮了一条需要慢慢走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