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蕙质·古代才女的风雅传奇》（二十）：李香君篇

老潘（潘景卫）

落花无主，妾所深悲。飞絮依人，妾所深耻。 自君远赴汴梁，屈指流光，梅开二度矣。 日与母氏相依，未下胡梯一步。 方冀重来崔护，人面相逢； 前度刘郎，天台再到。 而乃音乖黄犬，卜残灯畔金钱； 信杳青鸾，盼断天边明月。… 《与侯公子书》李香君 崇祯十二年（1639年），明末“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来到了秦淮河畔的媚香楼。名列“复社四公子”，侯方域自非寻常之辈，他身出名门，商丘人士，父亲侯恂，曾任崇祯朝的户部尚书，为人方正，位高权重。而侯方域本人也甚为了得，他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出生，幼年聪慧好学，应童子试时，县、府、道均为第一，参加乡试时又获第三，虽年仅二十，却已名满江南。 侯方域此番来媚香楼，是应朋友介绍，言及此处有位名叫李香君的歌妓，明丽照人，言谈脱俗，故来一访。 一进李香君的闺房，只见室内书画古玩陈设有致，别有一番清新气息，却与一般歌楼迥异。空气中淡淡的幽香飘过，若有若无，令人不觉间心生宁静，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定睛看去，画名《寒江晓泛图》，画上寒雪弥漫的清江之上，一叶孤舟荡于江心，天苍苍、水茫茫，人迹寥落…好一种悠远淡泊的意境。 画中并无题跋，却题了一首诗： 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 不知何处烟波叟，日出呼儿泛钓船。 《题画诗》李香君 侯方域见诗画俱佳，便问作者是谁，李香君言是自己所作，侯方域大感惊讶，从这幅画聊起，两人越谈越投机，彼此引为知己。一个是风流倜傥名满江南的翩翩少年，一个是蕙质兰心艳压秦淮的亭亭少女，两颗心在不知不觉中靠在了一起。 侯方域拿出了一把折扇，这是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扇底系着侯家祖传的琥珀扇坠，送与李香君作为定情信物。他在扇面上郑重的写下了一首诗：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种辛夷树，不数东风桃李花。 《桃花扇题诗》侯方域 两人相处几日后，已是情投意合，便商量着先结成亲，待以后时机成熟再替李香君赎身，但侯方域这次到南京本是参加科举，身边盘缠并不丰厚，这时好友杨龙友慷慨解囊，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侯李二人结亲后，却得知杨龙友的钱是从阮大铖那里得来的。阮大铖此人阴险狡诈，与阉党狼狈为奸，魏忠贤被杀后，阉党失势，阮大铖被免官，他退居南京，四处交接江湖人士，意图东山再起。此番拉拢侯方域，是阮大铖意图缓和与东林党人的关系。 但侯方域的父亲侯恂是被阉党陷害罢职，而李香君父亲更是因阉党丢了性命，两人与阉党早就势不两立，如何肯接受此种小恩小惠。当即决定将钱还给阮大铖，李香君毫不犹豫地从头上拔下头簪，变卖手饰，又和姐妹们借了一些，才凑够钱数。她对侯方域说道： 脱裙衫，穷不妨； 布荆人，名自香。 　　侯方域的此次科考不幸落榜。不是因为他的水平不够，而是因为他的文章针砭时弊，让主考官很不满，同科参考的冒襄等人都因同样原因落榜。 侯方域落榜后，因时局不稳，担心父母安全，匆忙离开南京。李香君依依不舍，送至桃叶渡，以琵琶词相送。曲毕，李香君道：“夫走后，妾不复弹。”两人海誓山盟，洒泪而别。 天启四年（1624年），李香君生于苏州阊门枫桥，原姓吴，父亲是一名武官，系东林党一系。李香君很小时，父亲即被阉党治罪，导致家道败落，流落异乡。八岁时李香君被歌妓李贞丽收养，学习诸般技艺，音律诗词、绘画丝竹，无不精通，尤擅南曲，歌声甜润，其演唱的《牡丹亭》更让观众听得如痴如醉。 李香君生得娇俏可爱，被人爱称“香扇坠”，得到众多士人的追捧。其养母李贞丽仗义豪爽又知风雅，所以“媚香楼”的客人多是些文人雅士和忠直之人。 此时正是明末乱世，大明政权在内外交困之下已摇摇欲坠。国难当头，有的人选择明哲保身，委屈求全；有的人选择投身异族，为虎作伥；而有的人却逆流而上，欲换狂澜于既倒。侯方域决然选择了后者，他离开南京后，投奔扬州史可法任幕僚，竖起抗清大旗。李香君爱慕侯方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英俊、他的才华，她更欣赏侯方域的气节道义，并支持他投身抗清大业。 李香君一个人在南京媚香楼，闭门谢客，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阮大铖恼恨侯方域不给自己面子，见他不在南京，就怂恿巡抚田仰说李香君的美貌才华无人可比，把田仰说的色心大动。就出重金欲见李香君一面，并言明要纳她为妾，被严词拒绝后，田仰居然率领众手下吹吹打打、大张旗鼓的来到媚香楼，意图抢亲。 众寡悬殊，官威凌逼之下，媚香楼的养母和姐妹们噤若寒蝉，不敢阻拦。但李香君虽看似弱不禁风，却性如烈火，她眼见不敌，竟以死相拒，一头撞向窗棂，鲜血迸溅，将随身珍藏的定情折扇染的血迹斑斑。田仰被李香君的刚烈惊得目瞪口呆，只得悻悻而去。 侯方域的好友杨龙友当时正在现场，看到折扇上的血迹，他拿过画笔，就着鲜血画作朵朵桃花，从此才有“桃花扇”之名。 …呜呼！花残月缺，望夫方生化石之嗟； 地坼天崩，神州忽抱陆沈之痛。 由甲申迄乙酉，此数月中，烽烟蔽日，鼙鼓震空。 南都君臣，遭此奇变，意必存包胥哭楚之心，子房复韩之志。 卧薪尝胆，敌忾同仇。 不谓正位以后，马入阁，阮巡江，虎狼杂进，猫鼠同眠。 翻三朝之旧案，党祸重兴； 投一网于诸贤，蔓抄殆遍。… 《寄侯公子书》李香君 　　随着李自成大顺军攻陷北京，崇祯帝煤山自缢，大明灭亡，随即阮大铖在南京拥立弘光皇帝，竖起大明旗号，史称南明。此时清军入关，迅速南下，抢关夺隘，烧杀抢掠，所向披靡，而南明小朝庭不思如何御敌，仍一味沉迷于纸醉金迷之中。 阮大铖此时独掌大权，面对外族侵袭，不去考虑如何应对，却想着报复侯方域。他亲自执笔撰写歌词剧本，然后打出圣谕，将李香君选入宫中，充作歌女。李香君面对圣旨，不敢违抗，也只能无奈进宫。她写下书信想托人送给侯方域，但战事紧张，交通断绝，音讯全无，她随身珍藏的只有那把鲜血染成的《桃花扇》，那是她仅剩的寄托。 … 然犹逼充乐部，供奉掖庭。 奏新声于玉树春风，歌燕子之笺； 叶雅调于红牙夜月，谱春灯之曲。 嗟嗟！天子无愁，相臣有变。 此妾言而伤心，公子闻之而疾首者也。 虽然，我身弓不阅，遑恤其他。 睹星河之耿耿，永巷如年； 听钟鼓之迟迟，良宵未曙。 花真独活，何时再斗芳菲？ 草是寄生，唯有相依形影… 《寄侯公子书》李香君 顺治元年（1644年），清军攻下扬州，十日屠城，兵锋直逼南京。弘光皇帝闻风而逃，未几被部将劫持献给清军，南京城不攻自破。城破之时，李香君趁夜逃出皇宫，此时街上一片混乱，清军烧杀抢掠，难民四处逃窜。面对茫茫人海，李香君无处可去，只能习惯性地往秦淮河方向而去。 置身于乱民之中，李香君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来到长坂桥上，桥头望去，却见媚香楼已化作一片火海。李香君此时无计可施，脑中一片空白，两腿一软，跌坐在桥面上。枯坐良久，正巧她的教曲师父苏昆生从桥上路过，发现李香君正坐在桥上发傻，便带着她逃离了南京城。 其实此时侯方域也在南京城中。原来扬州兵败后，他牵挂李香君安危，匆忙赶到秦淮河边，却只看到媚香楼葬身火海，他找不到熟人询问，就发疯般在媚香楼附近寻找，足足徘徊一夜，始终不见伊人，其实当时李香君正在离楼仅一箭之遥的长坂桥上，乱军之中，两人擦肩而过。 　　顺治二年（1645年），李香君躲到栖霞山葆真庵，与同为“秦淮八艳”的卞玉京结伴为道士，避世修行。之前逃难时，由于惊吓过度，不胜劳累，李香君患了重病，自感时日无多，遂挣扎着剪下一缕青丝，用红绫包好，留下遗言，遣人送与侯方域： 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于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 这年秋天，侯方域寻至栖霞山，有情人再度相见，病危的李香君奇迹般的好转过来。两人携手渡江北上，前往侯方域老家商丘，李香君隐瞒歌妓身份，以原姓吴嫁与侯方域为妾，住进西园翡翠楼。李香君为人乖巧，孝敬公婆，与侯方域的元配常氏相处融洽，姐妹相称。 从1645年到1652年这七年时光，是李香君这一生中最平淡也是最幸福的时光。她与侯方域伉俪情深、琴瑟和谐，在翡翠楼吟诗弹唱，出双入对。1652年，侯方域出门远行，李香君歌妓的身份不知何故被侯府知晓。 侯恂为人拙直，闻知后大发雷霆，勒令李香君搬出翡翠楼，离开侯府。好在婆婆心善，说李香君身怀有孕，不宜颠簸劳累，在旁劝了好久，才勉强同意，让李香君住到离城十五里侯家堆积柴草的“打鸡园”。那是一个荒僻所在，生活用度极不方便，侯方域出门在外，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陪伴，正怀着身孕的李香君孤苦无依，落落寡欢。 侯方域回家后，见到妻子被赶到城郊，心如刀绞，多次请父亲收回成命，但屡遭侯恂的训斥。侯方域自己没有太多经济能力，只能力所能及的帮助落难的妻子。数月后，李香君产下一子，但自己却郁积成疾，患上肺痨，不治而死，终年仅三十岁。 侯方域悲伤莫名，为李香君立碑，亲题一联： 卿含恨而死，夫惭愧终生！ 李香君死后，侯方域时常来到她的墓前，坐在愧石墩上默默地想着心事，久久不忍离去。 侯恂余怒未消，立下祖训，李香君生下的那个儿子，因母亲的歌妓身份，只能随母姓李，不准载入侯氏家谱。 著名作家孔尚任曾作《桃花扇》，除了讲述侯李二人凄美的爱情故事外，也讲到侯方域最终降清，李香君撕扇，两人双双出家为道云云，但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顺治三年，侯方域的兄长侯方夏成为满清朝廷第一科的进士，但侯方域却决心做明朝遗民，坚不仕清。 顺治八年（1652年），河南巡抚吴景道得知侯方域拒不仕清，大为不满，准备将他与侯恂一并抓捕。这时大学士宋权言道：“你可知唐时的李白、宋时的苏轼？侯方域就是当今的李、苏。”吴景道闻言虽暂停抓捕，但威胁侯方域必须参加今年的乡试。 侯方域本身并不怕死，但却担心父亲年老，不忍其受牢狱之灾，无奈之下前往应试。但侯方域只想着应付一下，根本不想考中，他只写了五道策论，空了一半的试卷未写。但令他啼笑皆非的是，他的文笔实在太好了，虽只半张试卷，也中了副榜。 侯方域参加这次河南乡试，虽属被逼，但也违背了自己永不仕清的志向，心中也是既愧且悔，郁郁寡欢，而回家后又逢李香君被逐，更是悲愤交加，遂将自己的书斋由“杂佣堂”改名为“壮悔堂”。 顺治十一年（1654年），侯方域劳思成疾，病重而死，终年仅三十七岁，未能遂愿与李香君合葬。 … 患难知己，妾真感激涕零也。 远望中州，神飞左右； 未载素纸，若有千言。 及拂红笺，竟无一字； 回转柔肠，寸寸欲折。 附寄素扇香囊，并玉玦金钿各一。吁！ 桃花艳褪，血痕岂化胭脂？ 豆蔻香销，手泽尚含兰麝。 妾之志固如玉玦，未卜公子之志能似金钿否也？ 宏光二月香君手缄。 《寄侯公子书》李香君 作者按：本文图片素材均来源于网络，经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