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上的一片云

沈树超

今日的瘦西湖，天是那种朗朗的、干干净净的蓝，像一块摊开了的、新浆洗过的素色绸缎，匀匀净净地铺展开来。云呢，却不甘寂寞，三三两两地缀在上面。有的，是极精致的鱼鳞片，一小块一小块地铺排着，闪着银亮的、瓷器般的光泽，井然有序，仿佛是哪位神祇在天上晾晒他新得的银甲。有的，却又团团如棉花，蓬松地、慵懒地堆在那儿，白得那么纯粹，那么耀眼，好像伸手去摘，便能感到那份柔软的暖意。

风是有的，却并不张扬，只偶尔地、悄悄地从水面上踱步过来。湖面本是一张完美无瑕的琉璃，将天上的胜景，那蓝的底子，白的云朵，以及岸畔垂柳婀娜的姿影——都纤毫毕现地拓了下来。风一来，这宁静的画卷便被吹活了。

水里的云天开始微微地晃动、扭曲，散作万千片碎银，粼粼地漾开去。那云的倒影，方才还是清晰的棉山与银甲，顷刻便化作了朦胧的梦，一缕一缕地，融化在金色的波光里了。这涟漪，是风留下的诗行，一圈一圈，写着无字的、流动的韵脚。

我的眼光，便从这柔波之上，悠悠地荡开去，落在那一道熟悉的轮廓上——五亭桥。它总是那样安然地卧在盈盈一水间，如一条束了腰的玉带，又像一朵永不凋谢的莲花。五个亭子如五位知交，亲亲热热地聚在一处，亭顶的琉璃，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桥下十多个卷洞，彼此通连着，此刻也盛满了流动的天光云影，仿佛不是石桥架在水上，而是整座桥与那一片蓝天，都被这湖水温柔地托举着了。

顺着水波向东望，熙春台的层台累榭便静静地立在那里。那歇山飞檐的轮廓，在蓝白二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静而典雅。我仿佛能听见，从那楼阁深处，有《霓裳羽衣》的遗韵，正伴着这水波的节奏，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而再远些，那廿四桥的倩影，便带着它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千古遐思，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柳烟的背后了。桥虽新葺，其韵犹古，那一道单拱的、如玉环般的纯白弧线，总教人想起吹箫的玉人，与那一片空濛的月色。

看着这云，这风，这水上的涟漪，心里便无端地觉得，明日大约是要下雨的了。唯有雨前，天才蓝得这般深邃，云才白得这般厚重，风里才带着这样一股润泽的、泥土苏醒的气息。今日的天气，便在这晴明的底子上，藏着些微妙的、不安分的变幻。然而，这又何妨呢？这光与影的交织，这静与动的缠绵，正是最宜于入画、最适于拍照的辰光了。

我只想留住这一刻，留住那片鱼鳞云在水中的碎影，留住那阵微风在湖面写下的涟漪，留住五亭桥与熙春台在这一瞬的天光里，那份浑然天成的、静谧而又充满生意的和谐。这哪里是在拍照呢？这分明是从时间的河流里，小心翼翼地撷取一朵浪花，将它永远地风干成记忆的书签。

生活大约便是如此了。它并不总是烈酒欢歌，更多的，是如这瘦西湖上的一个早晨，有寻常的蓝天白云，也有意料之中的风雨前兆。但只要你肯停下来，细细地看，看那云的舒卷，听那风的吟唱，感受那水波温柔的律动，你便会发觉，这寻常之中，蕴藏着何等丰厚的浪漫。这浪漫，不向外求，只向内心里去寻。

明日便是有雨，想来那雨中的瘦西湖，烟雨空濛，也该有另一番动人的风致罢。热爱生活，大约便是这样，晴也安然，雨也欣然，总能在变幻的万象里，找到那一点永恒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