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之行

半生流云

1、贵阳的秋

这次的贵州之行，是参加外甥的婚礼。

我们到贵阳的时候，外甥早已在站外候着了。见了我们，他年轻的脸上便漾满了笑，抢着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贵阳北站离外甥的家很近，车子开了不过十几分钟，便驶入了灯火通明的小区里。放下行李，略微歇了歇脚，一家子人便去街上寻个吃饭的地。

贵阳的夜，空气是润润的、凉凉的，拂在脸上，像一块微湿的软绸。街道两旁，最多的应是火锅店了，一家挨着一家，霓虹招牌流光溢彩，成了这秋夜里最暖人的景致。我们拣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敞亮的火锅店走进去。夜里十点多，早已过了饭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有点冷清。点了两斤新鲜的、刚切下来的猪肉，薄薄地铺在盘子里，灯光下透着殷红的光泽。肥肉用来熬油，加入清汤，现做火锅锅底。不一会儿，一种醇厚鲜香的味道从锅里荡漾而出。肉片下去一涮，蘸着本地特制的辣椒蘸料，送入口中，那鲜嫩的滋味，直接熨帖到心里去，瞬间拂去旅途的疲惫。父亲也多吃了几筷，脸上泛着红光，眼里是许久未见的舒展。饭后，外甥安排我与父亲在附近一家城市快捷酒店住下。房间不大，却窗明几净，被褥干燥而温暖，躺下去，一夜无梦。

婚期是3号，我们和妹妹妹夫一起提前两天到达。2号上午，妹妹一家忙着张罗布置新房的喜庆物事，满屋的红艳，满地的彩屑，笑语喧喧，热闹。我与父亲插不上手，便商量着出去走走。父亲年纪大了，多走走路，于他身体总是有益的；再说，这千里之外的秋光，只有在步行之中，方能细细地看，慢慢地品。

此刻的贵阳，气温只在10℃左右，无风，一件外套上身，便觉周身妥帖，不冷不燥。我们信步走着，这城市的面目便开始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贵阳的地势奇特，山中有城、城中有山。许多街道，并非坦坦荡荡，而是依着山势，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地铺陈开去。路旁的屋宇，也跟着错落有致，仿佛是从山体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别有一种参差的画意。楼房的前面常有高而向上的台阶。

路旁的景致，也是动人。人行道上，种着不少的日本晚樱，满树的叶子正在经历一场盛大的变色。有的还是沉沉的绿，有的已染上锈红色，更多的，是那种胭脂一般的暖色，一枝一枝，安静地托举在半空中。虽然没有风，叶子依然会一片一片，悠悠地旋落下来，铺了一地，脚踩上去，软软的，湿湿的，听不见任何声响。又有那银杏，长得极高大，树干粗粝沧桑。枝上的叶片，已转成一种明净而纯粹的黄，在淡灰的天色映衬下，像一张张透明的金片，亮得晃眼。偶尔有几片飘下，落在我的肩头，或是我的脚前，那姿态，从容不迫。

我们第一个目的地，是东林寺。地图上看，步行约莫三十分钟的光景。我们便不紧不慢地走。父亲起初兴致还好，指指这儿，问问那儿，后来话便渐渐少了，脚步也慢了下来。我于是也慢下来，迁就着他的步子。谁知到了东林寺，却是寺门紧闭，也不知是何缘由。只能隔着墙，望见里面探出的几角飞檐，与几株略显幽寂的古树，心里不免遗憾。

既如此，便转道去贵州省博物馆。路也不算远，我们依旧决定步行。这回，父亲是明显地有些累了，步子沉滞，呼吸也重了些。我陪着他，走一段，便歇一歇。那博物馆，竟也是依着山势而建的，规模宏大，气势不凡。博物馆前面的广场上有一排石凳，父亲坐着休息。我拿出手机，四处地拍，拍博物馆奇特的建筑，拍对面高楼之上的天空，也拍年迈的父亲。他坐在石凳上，瘦削的身形、微微佝偻的背脊，和周边秋日静美的画面一起，沉沉地落在我的眼里，落在我的心里。

博物馆里陈列着贵州古老的过往，那些静默的石器、青铜的彝鼎、斑斓的苗绣，都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博物馆参观的人不多，安静、平和。我们慢慢地走，慢慢地看，从一楼到三楼，从远古时代到明清时期，内心沉浸在一种无声却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中。

回去的时候，打车。路旁一树一树的秋色、一幢一幢的高楼，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虽然只是上午的一段时光，只是窥见了这个巨大城市的一角，但这无风的、润湿的、宁静的贵阳的秋，早已贮满了我们的心间。而我与父亲，能在这千里之外，共享这一段慢下来的、带着些许疲累却无比真实的时光，或许，比看到任何名胜古迹，都更要珍贵了。

2、凯里迎亲

贵州之行的第二站，便是凯里。外甥的婚礼就在这里举办。

2号下午，天色阴沉，竟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妹夫驾了车，我们一行五人，便向着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州府去了。

一路是全程的高速，车子仿佛一枚轻快的梭，在无尽的隧道与高桥间穿行。贵州多山，多隧道。那山，是连绵的，是墨绿的，却又被薄薄的、乳白色的雾气缠绕着，宛如一幅未干透的水墨长卷，湿漉漉地迎上来，又静默地向后退去。一路上聊着天，两个多钟头，竟不觉得长。

下榻的地方，叫万户寨酒店。这酒店极其漂亮，几栋苗家吊脚楼风情的建筑，依着山势，错落着散布开来。楼与楼之间，都有曲折的、带顶的连廊通着。这时节，凯里多雨，因为有了这连廊的设计，去餐厅，去大堂，去彼此的房中闲话，竟真是一步雨路也无须走的。几栋楼之间，是宽阔的场地，可以停下很多的车辆。凭栏下望，庭中的绿植被洗得油亮，雨水顺着青灰的瓦檐，串成珠帘，不停地滴答着，别有一番清趣。心里原惦着几处名胜，比如下司古镇、香炉山，想去看看，但听着这绵绵的雨声，也只好断了念想，安安心心地待在酒店里了。人虽困于室，心却因了这雨，慢慢平静了下来。

3号的下午，要去新娘家里过礼迎亲。我们随着那披红挂彩的迎亲车队，声势浩荡地往新娘家去。车队甫一到达门口，鞭炮便震天地响了起来，那红色的纸屑混着雨丝，在水泥路面上欢快地跳跃，炸开一团团烟尘。众人忙将备好的礼品，鱼贯送入厅内，一样样摆放齐整。屋里挤满了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脸上都是灿烂的笑意。礼节简单而有序进行着。一些人楼上楼下地跑着，一些人说着笑着吃着果品。每个人身上都沾着喜气，暖烘烘的，将秋雨的寒凉都驱散了。不久，新娘向父母行了拜别礼，在一片祝福声中，离家去了酒店。

此时的万户寨酒店，已是另一番景象。二楼的廊子与厅堂，此刻挤满了四面八方来的亲朋。笑语声、寒暄声、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廊外连绵的雨声，混成一片热闹的交响。大家互相谦让着，选定自己的座位，只等着婚礼仪式的开始。

五点四十八分，吉时一到，乐声便昂扬地响了起来。仪式开始了。两家人被请到台上，并排站立。新娘的父亲向亲友致辞。他介绍完两位新人和双方家人后，又对两位新人千叮咛万嘱咐，话语里满是欣慰，满是不舍，满是期盼，满是祝福。

接着，便是开席了。开酒，递烟，碰杯，交谈，酒席上的空气开始活泛起来，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快乐的网，将每个人都笼罩其中。真真是觥筹交错，众宾欢也！婚庆公司也安排了诸多节目助兴，歌声婉转，舞姿翩跹，还有一曲芦笙演奏，吹得悠扬而浪漫。然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苗族侗族特有的“高山流水”敬酒礼。伴随着急促欢快的音乐，几位盛装的苗族姑娘，端着酒碗，一个接一个，斜斜地排列起来，那甘冽的米酒便从最高的碗中流出，像一道小小的的瀑布，直落入幸运宾客的口中。喝彩声、鼓掌声，此伏彼起。这淳朴而热烈的苗族侗族风情，将整个婚宴的氛围，推向了最高潮。

新郎新娘端着酒杯，后面跟着满面春风的双方父母，开始一桌一桌地敬酒。宾客们纷纷起身，举杯祝福。新郎与新娘子，想是已经喝了不少，脸上泛着微醺的红晕，那笑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甜得化不开。

这般热闹着，喧嚣着，直到夜色深沉，宾客才渐渐散去。

我们在夜里九点，辞别这雨中的凯里，先行返回贵阳的新房，去准备明日的接亲仪式。车子行在夜路上，窗外的山影是黝黑的，而我的心里，却满满地装着这一日的红火与喧闹，将那凯里深秋的凉意，都暖透了。

3、再回贵阳

别过凯里万户寨酒店的红绸与笙歌，我们又在细雨中上路了。

这凯里的秋雨，竟是如此热情，执意要送我们一程。

车子驶上高速，路面上常见一汪汪明晃晃的积水，车轮碾过，车身摇晃，便溅起一片水声。又加上晚上视线不好，车子开得很慢。抵达贵阳，入住早已定好的酒店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4号的早晨，醒得很早。雨已经歇了，天光大亮。我们匆匆用过早餐，便赶往外甥的新居。妹妹与妹夫起得更早，屋里屋外，早已经忙碌开来。大门两侧，已端端正正贴好了大红的对联，客厅与餐厅皆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我寻不着什么大事情做，便依着吩咐，在厨房用铜盆烧好一盆旺旺的炭火，那红彤彤的光焰跳动着喜庆。又寻了些红色的气球，一个个吹好，小心翼翼地扎起来，散放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添上些斑斓的喜气。父亲也没闲着，跟着人乘电梯上上下下，搬运些果品杂物，他的身影在楼道里穿梭着，脸上满是快活的神情。

九点多钟，车队进了小区。来了！新娘子一身雪白的婚纱，由新郎背着，从车里出来。依照礼节，新娘的脚是不能沾了娘家到婆家之间的土的。在众人的簇拥下，新郎背着新娘，走进电梯，直送到新房门口。我和父亲在门口迎着，看着一对新人，笑着，互相搀扶着，高高地抬脚迈过了那盆象征兴旺红火的炭盆。身后的亲朋好友，也跟着鱼贯而入。房子里，霎时间便被欢声笑语填得满满当当的了。

一番热闹的参观与招呼之后，便该行最郑重的敬茶礼了。妹妹、妹夫被众人请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了。我这做舅舅的被推了出来，临时客串一回司仪。临时挂帅，心里紧张。本来准备了很多的场面话，居然都没有用上。幸而新人是灵醒的，他们恭恭敬敬地跪下，端茶，声音清亮且真挚唤着“爸爸，请喝茶。”“妈妈，请喝茶。”妹妹妹夫接过茶，一口饮了，脸上那笑意，便像湖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怎么也藏不住地荡漾开来。

礼成之后，满屋的气氛便愈发地自在而融洽了。客人们品着香茗，吃着预备好的各种果品，三三两两地闲谈着。天气虽不晴朗，但光线从落地窗上斜斜地照进来，也有着一股暖意。

温暖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们的火车，快要到出发的时辰了。不得不起身告辞，心中却是万般不舍。暂别了，这烟火人间的贵阳；暂别了，那雨雾空濛的凯里；暂别了，这几日被喜气包裹着的、秋意浓浓的时光。

回程的路上，微信不断。是妹夫的叮嘱，是外甥的惜别，是弟弟到达上海报的平安。我一边读着短信，一边看着窗外的贵阳城在慢慢地向后流走，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