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立冬过后,我回到了故乡。这天下午,我走在田野的小路上。</p><p class="ql-block"> 路是沿着溪的,走不远,便望见了一片收割过的稻田。那田埂边上,还散着些稻草束,懒洋洋地歪着,像劳作后歇乏的农人。稻谷已收割完,田野便忽然空阔了许多,一片坦荡。阳光是金晃晃的,却到底失了些夏日的烈性,温暾暾地照在身上,教人觉着一种安详的暖意。风过处,几茎未割的稻穗便谦卑地低下头,沙沙地响,那声音是干爽的,又是干净的。</p> <p class="ql-block"> 穿过收割后的稻田,便是番薯地了。那叶子密密层层地铺了一地,绿得有些发了乌,边缘微微卷着。就在这片沉郁的绿意中,竟悄悄探出几簇花,粉紫的、小小的,在叶丛中显得分外素净。你几乎可以想见,在那深深的泥土之下,正埋藏着怎样肥硕而安实的块根。</p><p class="ql-block"> 番薯地的旁边,竟立着一片芝麻,像是大地忽然起了某种庄重的念头。它们亭亭地,一株一株,修长的茎秆上,层次分明地缀着花与果的塔。下半部的蒴果已转为沉实的苍黄,顶梢却还举着些晚开的、铃铛似的花,那颜色是极淡的雪青,在风里怯怯地摇着。</p> <p class="ql-block"> 正凝神间,一声清越而悠长的啼鸣,从溪畔的乱石滩上倏然升起——是白腰草鹬。这秋天的行吟诗人,鸣声里总带着几分水波的清冽,如一串碎玉,轻轻划破山野的岑寂。那声音不尖锐,却极具穿透力,颤巍巍地荡开去,反倒更添了天地间的空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灰褐的身影从石上掠起,翼下露出一抹雪白,在低空里划了个弧,便隐入苍茫的蓼丛去了。</p><p class="ql-block"> 目光却被它牵着,越过了清浅的溪流,便看见了那家屋角上探出的一树柿子,红红黄黄的,像一团一团温润的火,又像是无数盏小小的灯笼,在湛蓝的天幕下,沉沉地亮着。那光,不是刺眼的,是内蕴的,醇厚的,被那鹬鸟的清音洗过一般,在疏疏的枝叶间,一闪一闪地,向你静静地凝眸。</p> <p class="ql-block"> 路旁的野花,这时也大都结了籽。鬼针草举着带芒针的果序,鸭跖草的荚儿则小心地蜷成三瓣。野菊是顶不起眼的,那小小的、毛茸茸的种子,风一吹便是一场流浪。最惹人怜的是那红蓼,一丛丛站在水边,瘦伶伶的枝子上,缀满了微小的、乌黑的籽实,密密匝匝,倒真有些像初熟的乌麦。这些草木的子孙,或如粟,或如稻,都谦卑地、耐心地等待着,一场风,或一场雨,抑或是一只过路的鸟,来完成它们生命的迁徙。</p><p class="ql-block"> 我慢慢地走,脚下是半枯的草丛。每一步,都会惊起一片细碎的虫鸣,那声音像是谁在摇着一串干裂的豆荚,窸窸窣窣的,是这秋日路途上最殷勤的伴奏。忽地,近旁一簇芒萁底下传来清亮的“㘗㘗”声,节奏分明,如银铃轻摇——是蟋蟀在它的殿堂里吟唱。又有那瘦长的螽斯,披着一身绿袍,从草叶上“嗡”地弹起,翅子映着日光,闪一下,便不知落到何处去了。</p> <p class="ql-block"> 夕阳的光,渐渐变得绵长而富有柔情。所有的景物——稻田,柿树,野草,以及那远山的轮廓,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融融的金粉。这山野的秋,并不言语,它只是这样静静地、丰沛地展露着。一切的收获与凋零,一切的喧嚣与沉寂,都在这片土地上,和谐地、自在地,融为了一体。</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