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子贡的言语江湖/第28回

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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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乐:耿顺甫作词的歌曲言定江湖

封面与插图：Ai制作

第28回 吴宫说夫差

诗曰：

姑苏台高接云涛，

吴主骄奢醉碧霄。

一语能掀龙虎斗，

舌锋更胜剑峰豪。

盐梅未敢忘君国，

经纬终须系圣朝。

莫笑书生无寸铁，

言谈曾动五陵飙。

书接上回。鲁哀公八年春末，子贡离齐赴吴。自临淄登船，经琅琊、过句章，七日快船劈波斩浪，船头的青铜鸱吻被海风磨得发亮，犹似他此刻紧绷的心弦。这趟行程，他怀揣的不是商贾的账册，而是鲁国的安危——田常屯兵汶水，齐军剑指曲阜，唯有借吴兵牵制齐师，方能解鲁之困。

船行海上，风急浪高。子贡立于船头，衣袂猎猎，袖中那卷齐军布防图被海风吹得微动，如蝶欲飞。他取出怀中《春秋》手稿，轻轻翻开，指尖抚过“礼崩乐坏”四字，墨迹已有些晕染，是前夜在临淄客栈，烛火滴落的蜡油所浸。他低声念道：“夫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今齐欲伐鲁，非止一国之危，实乃礼乐之崩。我虽以言为刃，然刃不离鞘，心不离仁，方不负夫子所托。”

船近姑苏，远远便见姑苏台刺破云霞。那台基用太湖石垒就，高十仞，飞檐翘角挂着鎏金铜铃，风过处，铃声穿透水雾，竟带着几分杀伐之气。子贡立在船头，望着那片连绵的宫阙，想起孔子临行前的嘱咐：“夫差好勇而骄，伯嚭贪而善谀，见利则忘义，遇强则屈节。子之言，当顺其志而逆其心，方能动其听。”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卷齐军布防图，图上的墨迹是他在临淄彻夜誊抄的，连田常亲卫换岗的时辰都标得丝毫不差——这是他用三车鲁缟从齐军粮官那里换来的，那粮官是孔门弟子子夏的远亲，也算间接沾了些儒门的情分。图卷边缘，还沾着一星半点的酒渍，是那夜粮官醉后所留，子贡未及擦拭，便匆匆卷起。他心想：“此图非止兵机，亦是人心之证。田常虽胜鲍氏，然其军心未稳，旧部怨恨，正是可乘之隙。”

登岸时，早有太宰伯嚭的人在码头等候。领头的家臣姓伍，是伯嚭的远房侄子，见了子贡，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他那箱“鲁地明珠”上打转。那箱子是子贡特意备的，外层铺着珍珠，内里却垫着丝绵，藏着更要紧的东西——曲阜匠人新铸的匕首，柄上镶着块羊脂玉，雕的是“克己复礼”四字，原是准备献给夫差的见面礼。

“端木先生一路辛苦。”伍家臣弓着腰引路，脚下的石板路被海水浸得发潮，缝隙里长着青苔，“我家太宰说了，先生此番来吴，定是有要事相商。大王今日正好在姑苏台观剑舞，心情颇佳，正是进言的好时机。”

子贡点头应着，目光却扫过沿途的卫兵。这些吴兵穿的皮甲多是楚地样式，想必是柏举之战的缴获，只是甲叶的缝隙里还沾着暗红的锈迹，像极了凝固的血。他心中暗叹：“吴虽胜楚，然战痕未消，杀气未敛，此非长久之象。”路过一处偏院时，听见里面传来织机声，十几个女子正埋头织着锦缎，花色竟是齐地的“泰山日出”——去年齐景公遣使献锦，夫差嫌花色俗气，随手赏给了伯嚭，如今竟成了吴宫的常制。

子贡心中暗忖：夫差既恨齐，又仿齐，这份矛盾，正是可乘之机。他记起孔子曾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夫差欲霸中原，必先服齐，然其心骄而志狭，若能以“和”字诱之，以“同”字困之，或可成事。

行至台顶，迎面便闻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香。姑苏台最高处的“摘星阁”里，吴王夫差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玉榻上，榻前的青铜炭炉燃着南海进贡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将他脸上的神情衬得愈发模糊。他身上穿的衷甲（贴身铠甲）用金丝缀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甲片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唯独腰间的剑鞘是素面的鲨鱼皮，上面留着三道深痕——那是去年与越人狩猎时，被勾践的猎犬扑咬留下的，夫差却一直没换，像是刻意留着提醒自己什么。

榻边的锦垫上，西施正低头调琴。她穿的素纱裙是鲁地织的“蝉翼纱”，光线透过去，能看见裙角绣的并蒂莲，那莲花的绣法是子贡同乡的手艺，针脚细密，却在花瓣处故意留了个缺口。子贡心中一动：这缺口绝非无意，莫非她也是鲁人？或是……有人特意提醒？

“鲁人又来哭穷了？”夫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没看子贡，目光落在两名舞剑的剑士身上。那两名剑士都穿玄甲，一人使吴钩，一人持长剑，剑光交织如网，偶尔有碎片溅到榻前，西施却恍若未觉，依旧拨着琴弦，调子是《采薇》的变奏，本该悲怆，被她弹得却带着几分缠绵。

子贡躬身行礼，玄色深衣的下摆扫过冰凉的地砖，带起些许香灰：“臣端木赐，非为鲁求援，为吴霸业而来。”他刻意顿了顿，见夫差的目光终于从剑舞上移开，才继续道，“臣闻大王破楚之后，欲图中原久矣。然齐在北方，若吞并鲁国，尽收汶阳之田、曲阜之学，必成大王入主中原之阻碍。昔年齐桓公称霸，先灭遂、伐谭，皆为扫清外围。今齐强鲁弱，田常又包藏祸心，大王若不先除之，待齐羽翼丰满，悔之晚矣。”

夫差嗤笑一声，手指在榻边的酒樽上敲了敲：“齐若灭鲁，与我何干？鲁人连自己的城墙都修不牢，去年送来的鲁缟，我宫里的浣衣婢都说磨皮肤——这样的弱国，丢了也不可惜。”

他说着，忽然抬手指向舞剑的剑士，“你看那使钩者，步法虚浮，若遇强敌，必是第一个倒下的。鲁就像他，救之无益。”

子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使吴钩的剑士果然在转身时踉跄了一下，险些被对方的长剑刺中。他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那卷布防图，双手奉上：“大王所言极是。然鲁虽弱，却如齿之有唇，唇亡则齿寒。齐灭鲁后，必联晋以抗吴，届时大王北进之路被阻，南方的越国又虎视眈眈……”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见夫差的手指停在酒樽上，才继续道：“去年越人进贡的‘神木’，大王还记得吗？那木头产自会稽山，坚逾钢铁，越人却说是‘寻常柴薪’，这般藏锋露锐，其意不言自明。”

这话戳中了夫差的心事。去年勾践献神木时，他本想用来造战船，却被文种以“神木需配圣人”为由劝止，如今想来，确有蹊跷。他坐直了些，金丝甲片摩擦着发出轻响：“越人不足为惧，勾践那厮，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话虽如此，眼神却冷了几分。

西施这时忽然停了琴，起身给夫差斟酒，长袖拂过案几上的青铜爵，动作轻得像一片云。“大王，”她的声音比琴弦更柔，“端木先生远道而来，定是带了诚意的。鲁虽弱，却也是周公之后，若见死不救，中原诸侯怕是会说大王……”她没说完，只用玉勺轻轻敲了敲爵沿，那声音清越，倒像是在提醒什么。

子贡心中雪亮：西施这是在帮他。那句“周公之后”，既是抬鲁国的身份，也是暗讽夫差若欺凌周室宗亲，会失了中原诸侯的人心。他趁机将布防图展开，指尖在“左翼鲍氏旧部”处轻轻一点：“大王请看，这是齐军在汶水的布防。田常将鲍氏旧部安置在左翼，那些人多是被逼降的，心怀怨恨，只要吴军兵临城下，必生内乱。臣愿以家宅为质，担保鲁出甲士五千为前驱，助大王破齐。”

伯嚭这时凑了过来，假装看地图，实则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酒渍——他刚才趁夫差说话时，偷喝了半樽“桑落酒”，那是子贡昨日送他的，说是“鲁公珍藏”。“大王，”他眯着眼笑道，“端木先生这话在理。齐地的盐铁、丝绸，可比鲁地富庶多了。再说，田常杀了鲍牧，齐人多有不服，大王若伐齐，便是替天行道，诸侯定会拥戴。”

他偷偷往子贡手里塞了个小纸条，上面是“越人细作在城西”几个字，想必是收了好处的回礼。

夫差接过布防图，手指在“左翼鲍氏旧部”处重重一点。那墨迹是子贡用朱砂调了蜜水写的，遇热会微微变深，此刻被他的指尖焐着，竟像渗出血来。“田常这老匹夫，竟敢用降兵充数。”他猛地将图拍在案上，白虎皮被震得扬起细尘，“三日后，祭旗伐齐！”

西施适时地抚掌笑道：“恭喜大王，此去必能扬威中原。臣妾为大王备了‘壮行酒’，用会稽山的梅子酿的，最是解乏。”她转身去取酒壶时，裙角的并蒂莲缺口恰好对着子贡，像是在说“小心越国”。

子贡躬身谢恩，目光不经意扫过案角的青铜剑——那剑鞘上的三道痕，竟与他腰间短剑的剑穗纹路隐隐相合。他忽然想起子路送剑时说的话：“这剑是我在曹国买的，原是楚人的战利品，你看这纹路，像不像‘克己’二字？”此刻看来，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离开摘星阁时，暮色已漫过太湖。伍家臣引着他往馆驿走，路过一处假山，忽然停住脚步：“先生，我家太宰说，越国的细作确实在城西，领头的是个卖桑皮纸的，姓范。”他搓了搓手，眼神在子贡的行囊上打转。

子贡会意，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递过去：“多谢告知。烦请转告太宰，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他看着伍家臣欢天喜地地跑远，才转身走向馆驿。月光洒在石板路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腰间的短剑硌着肋骨，提醒他这场以言语为刃的仗，才刚刚开始。

馆驿里，阿赐正对着一盏油灯发呆。见子贡进来，忙递上封信：“先生，曲阜来的快马，颜师兄说，季康子已经点了五千甲士，由子路师兄统领，三日后就能到吴地。”阿赐是子贡的贴身仆役，今年才十五岁，是子夏的同乡，一手包扎的手艺极好，这次被派来伺候，实则是孔子安排的“活信鸽”。

子贡拆开信，颜回的字迹清秀如竹：“子路性急，恐与吴兵起冲突，先生需多留意。越人近日在会稽山练水军，文种常入姑苏，似与伯嚭有往来。夫子让先生切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但也要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信末画了个小小的鲁国地图，汶水旁圈了个红点，旁边写着“田常疑心病重，可借流言破之”。

子贡将信凑近油灯点燃，纸灰飘落在案上，与龙涎香的灰烬混在一起。他忽然想起西施裙角的并蒂莲，那缺口处的针脚，竟与颜回信上的笔迹有几分相似——莫非她也是孔门中人？或是……与鲁国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姑苏台的铜铃声隐约传来，混着远处水军操练的呐喊，竟有种诡异的和谐。子贡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竹简，提笔蘸墨，写下“吴师伐齐，越必袭后”八个字。墨迹未干，便听见窗外有异动，他吹灭油灯，闪身躲到门后，腰间的短剑已然出鞘——那剑穗在黑暗中轻轻晃动，像极了子路送剑时，在夕阳下闪烁的光。

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台上跃过，衣袂带起的风里，飘着一缕熟悉的香气——是西施用的“兰芷香”。子贡握着剑的手松了松，看着那黑影消失在巷口，忽然明白过来：西施不是鲁人，却在暗中相助，她的身份，怕是比想象中更复杂。

他重新点燃油灯，看着竹简上的字，忽然笑了。这场棋局，田常在齐地布下杀机，夫差在吴宫暗藏骄矜，勾践在越国磨利爪牙，而他，不过是个牵线的棋手。只是这棋子，竟比他预想的更有灵性。

三日后，姑苏城外的校场上，十万吴兵列阵待发。夫差一身玄甲，立于高台上，手中的“鱼肠剑”直指北方。祭旗的牛血顺着旗杆流下，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条红色的蛇。子贡站在伯嚭身后，看着子路率领的鲁军列在吴兵左侧，那些鲁国士兵虽甲胄简陋，却个个昂首挺胸，腰间的短剑与子贡的如出一辙——那是孔子让子贡特意从鲁国带来的，剑鞘上都刻着“守礼”二字。

“不破齐，誓不还！”夫差的呐喊刺破云霄，吴兵齐声应和，声浪震得台边的柳树落了满地新叶。子贡望着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团正缓缓压过来，像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他知道，这一去，临淄的刀光、曲阜的弦歌、会稽的暗流，都将在这风云里交汇。而他袖中的那卷匕首，玉柄上的“克己复礼”四字，正被掌心的汗浸湿，仿佛要渗进骨头里去。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春秋》手稿，指尖抚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行，低声念道：“夫子，弟子今日以言为兵，非为逞口舌之利，实为护仁道之存。若一战能止十国之兵，纵背负机巧之名，亦无悔。”

风起时，姑苏台的铜铃声大作，与校场上的战鼓声遥相呼应，如天地同鸣。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