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寺铁塔记

夫云子

开宝寺塔，远远的巍峨便扑面而来。那铁色沉沉的巨影，劈开中原坦荡的苍穹，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倾仄的姿态，巍巍然撞入眼帘。及至塔下，一百六十八级石阶便如一道悬垂的天梯，森然横在面前。我敛息提步，开始这朝圣般的攀登。石阶已被无数足迹磨去了棱角，泛着幽微的光。指尖抚过砖石与砖石之间，那填充的，并非寻常泥浆，而是粗砺的砂粒，硌着手，也仿佛硌着千年流逝的时光。这塔，原不是为柔媚的观赏而生的。

登临之艰，令人气喘吁吁。而就在这肺叶张合、心神激荡之际，冯子振那雷霆般的诗句，便轰然在耳边炸响：“半夜火龙翻地轴，八方星象下天梯。”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创世的图景！我仿佛看见，这铁塔在无边的暗夜里，化作一条翻搅地脉的赤焰火龙，引得八方星宿皆顺着这塔身铸就的天梯，沛然降临人间。那“光摇潋滟沿珠蚌，影落沧溟照水犀”的瑰奇，在我眼前，便化作了脚下开封古城棋盘般的格局，与远处黄河那一道苍莽的银线。

风，是此地唯一不受时间约束的君主。它裹挟着一千多年的红尘五味，呼啸而来。那不只是风，是宋词的雅韵，是战鼓的余响，是黄河涛声的凝结，是无数祈愿与叹息的混合。白云悠然，与塔顶的风铃擦肩而过，那清越的铃声，便成了这雄浑交响里最空灵的音符。

我忽然想起那个著名的传说：塔初成时，“望之不正而势倾西北”。匠师早已洞悉天机，言道京师多西北风，不百年，自当吹正。这是何等的智慧与自信！它不与风争一时的笔直，而是借风的伟力，成就永恒的正直。这铁塔，便是在这无休止的风的琢磨中，淬炼出它不朽的骨格。元人冯子振赞其“火焰逼人高万丈，倒提铁笔向空题”，此刻我方真正懂得，这铁塔，正是历史倒提的一支巨笔，以苍穹为纸，书写着一种沉默而骄傲的宣言。

三十八次地震，九度黄水围城，它岿然不动。那铁色的砖石，冷硬如初，仿佛中华民族的脊梁，任你雨打风吹，我自挺立不倒。这塔，早已超越了砖石土木之躯。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在逆境中蓄力、于磨难中自新、向苍穹追问不朽的、不屈不挠的民族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