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泪【唐】李商隐《说唐诗•人世百态》

魔都雄狮

泪

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

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

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

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

未抵青袍送玉珂。

注释

永巷：宫中长巷，幽闭宫女之有罪者。

绮罗：指宫女。

终日：整天。《易·乾》：“君子终日乾乾。”

风波：风浪。《楚辞·九章·哀郢》：“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湘江竹痕：指斑竹故事。李衎《竹谱详录》卷六：“泪竹生全湘九疑山中……《述异记》云：‘舜南巡，葬于苍梧，尧二女娥皇、女英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一名湘妃竹。”

岘首碑：《晋书》：“羊祜卒，百姓于岘山建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涕。”

人去紫台：紫台，即紫宫、宫阙。此用王昭君故事。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兵残句：《史记·项羽本纪》：“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佤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灞水桥：灞水是渭河支流，源出蓝田县东秦岭北麓，流经长安东，入渭河。灞桥在长安市东灞水上，是出入长安的要路之一，唐人常以此为饯行之地。

青袍：青袍寒士。

玉珂：珂是马鞍上的玉石类饰物，此代指达官贵人。

译文

幽闭在永巷中哀怨的宫妃，长年累月地泪湿绮罗；闺中独居的思妇思念游子，整日担心江上的风波。

湘江边的竹子上，斑驳的啼痕也应无数，岘首山的石碑前，感怀的涕泪流下几多？

昭君离去紫台，在秋风中走向荒凉的塞外；项羽兵困垓下，在营帐里夜闻凄怆的楚歌。

啊，当我在清晨时，来到灞水桥边看到，青袍寒士相送达官贵人，才知道，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低眉折腰最堪伤

诗的题目是《泪》。眼泪代表的是痛苦。八句诗说了七种泪，说了七种人的痛苦。

第一句为宫娥泪。被认为有罪的宫女被禁闭在长巷里，流下的是失宠之泪。

第二句为行人泪。坐船远行，有风波之患，摘下的是思亲之泪。

第三句为寡妇泪。娥皇、女英痛哭舜帝，滴在竹上的泪痕化为竹斑。二妃痛失丈夫，落下的是伤逝之泪。

第四句为百姓泪。人民不忘好官。据说百姓见了岘首山上的羊祜纪念碑，没有不流泪的。百姓洒下的是怀德之泪。

第五句为美人泪。汉元帝时王昭君奉命和亲，出汉关，入匈奴塞，远离故国，淌下的是去国之泪。

第六句为英雄泪。秦末楚汉相争，楚霸王项羽拥残兵退守垓下，被汉军包围，夜间听到四面的汉军都在唱楚歌派，大惊说：“汉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感到已走投无路，便自刎而死。当他身陷重围、听到四面楚歌时，涌出的是末路之泪。

以上六句平行展开，不相连属，似在罗列各种眼泪，堆砌有关典故。只有读了最后两句，方能明白诗人笔意之深，运思之巧。尾联“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在前六句的基础上转出新意，全诗的面貌顿然改观。

灞桥，在今陕西西安城东，在唐代是有名的送别之地，又称销魂桥；句中的“问”，有访问、寻问、寻求答案的意思；“青袍”，古代读书人穿的衣服，诗中指贫寒的士子；“玉珂”用玉作装饰的马笼头，诗中指骑马坐车的达官贵人。

两句的意思是：上述六种人流泪，算得上是最为伤心痛苦么？早上我到灞桥边寻找答案，回答是否定的。六种人的眼泪固然已够痛苦了，但都比不上贫寒士子在灞桥附近摧眉折腰、强颜欢笑地送别达官贵人。

末句中“未抵”二字，是全篇中的关键字眼，它将全诗分成了前六句和后二句两个不同的部分，从而在结构上打破了律诗中最为常见的一联一变的起承转合的格局；更为重要的是，“未抵”二字还使前后两部分的内容形成强烈的对比，古往今来本已被认为伤痛之极的种种眼泪，，竟然无法与青袍士子送玉珂贵客相比较，后一种人的痛苦更是莫可名状了。

此诗从前六句的客观写泪，到最后两句出现诗人的自我形象，从前六句的单纯咏物（泪），到最后两句的强烈抒情，两部分内容有别，情调各异，却因为有了“未抵”二字的勾连、绾合，变得气脉贯通，一气呵成。全诗借助铺垫以突出主题，开拓出新的诗境，在写法上，不妨称之为翻进一层法或层峦之上再耸高峰法。

这首诗虽有六句咏物，但重点落在结尾两句的抒情上，从性质上说，已逸出咏物诗的范围，而应归入抒情诗一类，是一首诗人自伤身世之作。李商隐才高运蹇，志大命薄，虽有“裕回天地”（《安定城楼》）之壮心，却无一展长才的际遇，终身为人幕僚，迎送应酬，必然有许多痛苦的人生体验。灞水桥头送人一个简单的镜头，传达出的却是诗人在长期寄人篱下过程中不止一次地深切体验过的既深且广的悲愤、伤痛的感情。

谢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