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亞洲中華

夜 奔

◎陈亚华

陈伟的跑步时间，雷打不动，是晚上九点半。

这个点，小区里喧嚣渐退，遛狗的人都回家了。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把他奔跑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一个沉默的、不断变化的同伴。

他跑得很认真，呼吸粗重而有节奏，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渗进那件已经洗得有些松懈的旧速干T恤里。小区一圈大概八百米，他每天跑五圈。这是他的仪式，也是一天中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

跑完第二圈，手机在臂包里震动了一下。他脚步未停，心里却跟着一沉。不用看，他也能猜到是什么。不是银行的还款提醒，就是那家汽车改装店的老板发来的信息。三个月前，他咬牙贷款买下了那辆心仪已久的SUV，首付几乎掏空了他和妻子所有的积蓄，接下来三年，每月五千多的车贷，像一道紧箍咒，牢牢套住了这个刚刚起步的小家。

妻子不是没有怨言。有了车，出行是方便了，可生活的缝隙却被挤压得密不透风。女儿的早教费，每月上涨的房贷，柴米油盐……哪一样都不是小数。为这，两人没少拌嘴。妻子埋怨他“打肿脸充胖子”，他则闷声回一句“你不懂”。他不懂吗？他懂。他只是需要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不仅仅是一个被各种账单追着跑的、疲惫不堪的符号。

跑步，就是他找到的出口。

跑第三圈时，腿像灌了铅，肺部也火辣辣的。改装店老板的信息又来了，这次是语音，点开，是客气的催促：“陈先生，您看那笔尾款……”他摁掉手机，加快了步伐，仿佛想把那声音甩在身后。他想起白天在单位，小心翼翼地向组长预支季度奖时，组长那了然又略带揶揄的眼神：“哟，小陈，车贷压力挺大啊？”他当时只能讪讪地笑，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压力大吗？当然大。那辆崭新的SUV停在楼下，像一头矜贵而沉默的兽，每天吞噬着他们的血肉。但他从不后悔。握着方向盘，穿行在城市的环线上，那一刻，他感到一种短暂的掌控感，仿佛生活终于能按照他选择的方向和速度前进。虽然，代价是沉重的。

第四圈，极限期过去了，身体反而变得轻盈起来。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有力而真实。那些烦心事——催款的信息、妻子的抱怨、上司的脸色——似乎都被这有节奏的脚步声暂时踏碎了，抛在了身后。汗水流得更畅快，像要把身体里的浊气都冲刷出来。

邻居老张有时在楼下抽烟，看见他跑过，会打趣道：“陈伟，可以啊，车贷压力这么大，还天天坚持跑步，图个啥？”

陈伟通常会放缓脚步，喘着气回答，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服自己：“运动嘛，不光是为了锻炼身体。主要是……跑一跑，出透一身汗，心里就舒坦了，没那么憋屈了。”

他说的是实话。在这日复一日的奔跑中，他似乎在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对抗着什么。对抗被数字定义的生活，对抗不断下沉的引力，对抗那个在现实面前日渐萎缩的自我。每一步踏在地上，都是一种微弱却坚定的反抗。

第五圈，终点在望。他再次加速，进行最后的冲刺。肺要炸开，腿像不是自己的，但他喜欢这种极限的感觉，这是一种清晰的、肉体上的苦痛，远比那些纠缠不清的焦虑来得纯粹和痛快。

终于，他停在了单元门口，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夜风吹在湿透的身上，带来一阵凉意，却也让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近乎虚脱的轻松。

他直起身，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自家窗户透出的、温暖的灯光。他知道，推开门，现实依旧在那里，车贷、账单、生活的琐碎，一样都不会少。

但他刚刚跑完了五圈。这让他觉得，至少在今夜，他还能喘过气来，还能继续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把整个夜晚的清凉都吸进了肺里，然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单元门。灯光和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他重新吞没。

编辑:阜东

制作:亞洲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