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纸上囚笼</p><p class="ql-block"> ◎陈亚华</p><p class="ql-block"> 李德民把最后一张百元钞票递进银行柜台那个小小的窗口时,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钞票的体温烫着了。一百五十万,半辈子的积蓄,加上双方老人掏空了的底囊,此刻都化作一张轻飘飘的收据,从窗口里递出来。一同递出来的,还有一份更厚的、沉甸甸的合同——一份三十年的按揭贷款合同。</p><p class="ql-block"> “月供七千二百三,三十年。”柜台后的姑娘声音甜美,语气熟练得像在背诵一首童谣,“李先生,恭喜您,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家。”</p><p class="ql-block"> 李德民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恭喜?他感觉像是签下了一份卖身契,把自己未来三十年的光阴,一寸一寸地抵押给了这座冰冷宏伟的建筑。一百五十万的贷款,像一条无形的巨蟒,瞬间缠上了他的脊梁。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腰,仿佛怕被当场压垮。</p><p class="ql-block"> 妻子小芬在一旁,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有了房,在这个漂泊多年的城市,才算真正扎下了根,像一只终于找到枝头的候鸟。她没留意到丈夫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空洞。</p><p class="ql-block"> 往后的日子,便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摆,精准地指向每个月的还款日。七千二百三,这个数字像一道符咒,刻进了李德民的生活。他是一家老国企的技术员,工资八千出头;小芬在私企做文员,五千左右。两人的收入摞在一起,恰似为这笔月供量身定做,刨去这笔雷打不动的支出,剩下的,要管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要管孩子的学费补习费,要管日渐老去的父母的人情往来。</p><p class="ql-block"> 他戒了烟,也几乎断了朋友的饭局。单位同事下班后吆喝着去喝一杯,他总是摆摆手:“不了不了,家里有事。”有什么事?不过是守着那份越来越薄的工资条,计算着下一笔开支。他变得格外关注天气预报,不是因为关心冷暖,而是怕天气异常导致交通堵塞,耽误了他准时赶到银行。用他的话说,这七千二百块钱,要“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交给银行。有一回,他骑车去银行的路上爆了胎,眼看就要错过截止时间,他竟把自行车往路边一锁,疯了似的狂奔过三条街,汗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当他终于把钞票塞进存款机,听着那“咔哒”一声入账的轻响,他几乎虚脱地靠在冰冷的机器上,大口喘气,像个刚跑完马拉松的囚徒。</p><p class="ql-block"> 某个加班的深夜,他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图纸,眼前却模糊成了贷款合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疲惫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涌上心头。他打开网页,鬼使神差地搜索“按揭”这个词的来历。网页跳转,冰冷的文字叙述着它的本源:“按揭”一词是从英语“mortgage”音译而来,但民间早有戏言——“按揭”,就是把你“按”倒在地,一层一层“揭”你的皮。</p><p class="ql-block"> “ 哈哈……”李德民对着屏幕,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几分苦涩和自嘲。“说得真他娘的对啊!”他想起银行那光鲜亮丽的大厅,想起柜台姑娘甜美的笑容,想起那份看似公平合理的合同。可不是吗?这三十年,不就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按”在生活的砧板上,然后由时间这把钝刀,一层一层,不紧不慢地“揭”去他的朝气、他的梦想、他可能拥有的其他选择?他想起小时候看爷爷杀猪,放血之后,就是用铁钩把猪固定好,然后开始吹气、浇热水、刮毛、开膛破肚。那一套流程,有条不紊,专业冷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头猪,而那份合同,就是那只冰冷的铁钩。</p><p class="ql-block"> “我真想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了‘按揭’这么个词儿?是不是工商银行发明的?”他曾半开玩笑地对小芬说。小芬正对着计算器,眉头紧锁地核算这个月的开销,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管他谁发明的,能让我们有房子住就行!别叨叨了,快想想孩子下个月的课外班费还差五百块从哪里出?”</p><p class="ql-block">李德民咽回了后面的话。他看着妻子日渐粗糙的手和眼角细密的皱纹,把那份荒诞感硬生生压回了心底。生活的重压具体而微,容不下太多形而上的悲春伤秋。他成了家里最沉默的那个,所有的情绪,似乎都随着那每月七千二的现金流,流进了银行深不见底的系统里。</p><p class="ql-block">三十年,说起来漫长,过起来却也快。像一本被迅速翻动的书页,哗啦啦地,就看到了尾声。女儿大学毕业,去了另一座城市工作、安家。家里重新变得空荡起来。</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又一个阳光算不上明媚的下午,李德民走进了那家熟悉的银行,还清了最后一笔贷款。他拿着那张结清证明,薄薄的一张纸,却感觉有千钧重。银行经理礼貌地向他道贺,说着和三十年前那个柜台姑娘类似的话。</p><p class="ql-block">李德民缓缓走出银行大门。外面的城市早已面目全非,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比三十年前繁华了何止十倍。他站在台阶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以为自己会激动,会欢呼,会有一种挣脱牢笼的巨大狂喜。</p><p class="ql-block"> 但是,没有。</p><p class="ql-block"> 他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座被搬空了的仓库。三十年的习惯,三十年的目标,甚至三十年的敌人,忽然间消失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但这轻松里,夹杂着更深的疲惫和虚无。他这大半生,似乎就是为了完成这场漫长的“进贡”,如今贡品缴足,他却发现自己最好的年华、最炽热的念想,也早已被一层层揭去,随着那些钞票,一同献祭了。</p><p class="ql-block"> 他抬起头,望着灰蓝色的、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还没背上房贷的年轻自己,曾梦想着骑摩托车去西藏。那梦想,如今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不知落在了时光的哪个角落。</p><p class="ql-block"> 他慢慢走下台阶,背影在巨大的城市背景下,显得有些佝偻,有些单薄。他终于自由了,却不知该往哪里去。那本用了三十年才还清的房产证,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像一张过期太久的船票。</p> <p class="ql-block">编辑:阜东</p><p class="ql-block">制作:亞洲中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