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轶事

刘宏骏 留拙山人

公交车佚事

在没有地铁、几乎没有私家车概念的八十年代，公交车就是城市的血管，而我，就在这滚滚车流血管中一站一站地长大。

那年我小学刚毕业，个子瘦小，刚到我中学报到第一天，母亲就给我准备好早饭，摸着我的脑袋说：“早点出门，换两趟车呢，别迟到。”

那天早晨六点半，我第一次独自上路。从家出发，要先步行到静安寺，搭15路车到徐家汇再换43路车去漕河泾。中学在当年算是郊区了。第一辆车刚进站，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人潮推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什么叫“沙丁鱼罐头”。我踮着脚，像跳芭蕾似地努力够到上方的横杆。车子一个急刹，我整个人撞向前排的大叔。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丝笑，又别过头。没有一句话。车厢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汽油味，混合着醋蒜、油条味、汗水——每一口空气都像是在咀嚼别人的生活。

日复一日，我像一棵小树苗在车厢里被压着、挤着，拼命往上长。有时仰起头，靠近车顶的小天窗，偷吸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像是捡来的一点点自由。后来我跟同学笑称，自己这身高是“公交车搓出来的”。公交车对我来说 不只是通勤，更像是一场场运动比赛，带着惊险，考验体能和灵活的走位，饶富刺激，每天看似重复的路线，重复的时间点，却充满乐趣。否则来回十年，真不知是怎么挤过刻板岁月的缝隙。

公交车是个流动的舞台，原本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前胸贴后背挤在每平米站十二三人的车厢里，男女老少没有性别界限，呼吸相融，早饭吃过醋蒜还是油条，一呼一吸煞煞情，造型嘛，就不能细究啦，像乱叠的沙丁鱼罐头，这种戳克的环境，不产生一些火花点燃几只情绪炮仗，比让公交车不吃几只红灯还要难。

基本上，格个舞台基本上都是君子，以演话剧为主，偶尔相挨的两个人忽然激情四射的互怼台词起来，有人喝起倒彩，要退票。动作戏地方不够，顶多太极推手，架子还没搭好，就到站了，下了车赶后面的车，也就看不到了。

偶尔有一点喜剧就算是福利了！

有一次早高峰，公交车正行驶在衡山路。那条路两边是成排接天的梧桐树，夏天阳光被遮成绿色的穹顶拱廊，只有十字路口有一滩发光的路面。车厢照例闷热、人满为患，空气几近凝固。突然，全车人一齐回头，一阵惊呼——

“哎哟，那是什么？”

我伸着脖子从缝隙中往后窗望去，竟看到一头青年小猪在林荫道上奔跑！粉红色的身子在斑驳的光影下特别显眼，白色的毛发阳光下闪着光芒，四蹄生风，像个被放飞的顽童。显然是从哪辆运猪车上“逃狱”成功了，正撒欢儿地追着我们的车。

那一刻，没人再抱怨拥挤和闷热。所有人笑作一团，有人调侃：“看它这样，是不是要拐进前面衡山电影院看早场？”另一个接道：“徐家汇的猪脚店怕是要发财咯！”

这头突如其来的猪，比车上的电风扇还让人清爽。一车掐着点上班的人倒是希望车子开慢点，看看小猪的能跑多远？让这喜剧多来一点笑点。

下班的车又是另一种剧情。疲惫的人群，急切地望着车窗外渐渐拥挤的路况。希望司机开得快一点，抢在火车道闸落下之前过了铁路。这个时间点，总有火车经过，慢了要等五六分钟。可奇怪的是，每次等火车经过时，空气里总会飘来一股浓郁的炖猪肉香味。

最初大家只是咕咕叫着肚子，幻想着一碗白饭配上这香味可以干掉一整锅。有人猜：“这附近是不是有罐头厂啊？这要炖多大一锅才有这么浓的香味？”忽然，有人悠悠地来一句：“想得美，隔壁是火葬场哦。”

空气顿时僵住。人群里没人说话，大家默默收拢鼻子，低头沉思。直到火车当当开过 栏杆升起车子启动，那莫名其妙的香味还留在记忆里 多年后一想还能闻到。

后来我知道，这条路线一头是国际妇婴医院，是我儿子出生的地方，另一头通往龙华火葬场和烈士陵园，生死两端，我每天都经过，我第一次意识到——日常是由反差构成的：香味与死气，笑声与疲惫，陌生与熟悉，互相交织缠绕，框成我们的生活舞台，主角、配角，或是龙套、背景板，每人轮流上场，自编自导，本色出演，文戏、武戏，悲剧、喜剧、滑稽戏没有排片，哪怕一节公交车的车厢都是直播情景剧的舞台。

高考那年，我经历了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公交之旅。

那天三十五度高温，我揣着考生证件坐上前往陌生考点的公交车。快到站时，车上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钱包被偷，不要开门。司机一脚急刹，警察很快赶到。我挤到车门口。掏出准考证跟警察解释：“我要赶考，我没偷，我真得走！”

警察瞄了一眼证件，挥手让我离开。我顶着烈日狂奔十多分钟，汗水湿透衣衫，赶到考点门口，躲在教学楼阴影下喘着气，才缓过神。教室没风扇、没空调，中间放着一大块冰块，努力蒸发出些微凉意。

那三天我每天中午都得自己回家做饭，下午继续考试。等到录取通知书终于寄来时，我站在楼下看着那封信，忽然想起了那头跑在衡山路上的猪，像它一样，我终于也跑出了封闭的车厢。

这些年，我渐渐不再搭公交，城市轨道四通八达，自己也有了车。但我常常怀念那些公交车上的光影。那些拥挤、混乱、疲惫又温暖的时刻，教会了我如何观察、如何忍耐，也让我学会了在人潮汹涌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

每一个站台，都是人生的一个节点。

上车，下车，相遇，别离。就像微信的朋友圈感恩同行几站，浓时交心，淡了便散。愿各自安好，相忘于人海。

后来再回想那些年公交车上的时光，我渐渐发现，那不仅仅是我身体长高的地方，更是我自我观察力成长的训练场。

为了解闷，我常给自己设些小题目，比如从这一站到下一站之间，迅速数清道路一侧有多少棵行道树；或在车子停靠时，用十几秒数清站台上那一小段地面有多少快地砖，不是为了准确，而是训练一种眼睛像尺子一样快速扫描画面的能力。

我也观察人。经常像个福尔摩斯，打量着上车的陌生人，从他们的神情、穿着、鞋子的磨损程度，甚至手指的干净与否，去猜他们是干哪一行的，是强势还是温和的性格，是早上刚送完孩子还是匆忙赶去上班的。

有时猜不出来，反而更有趣。这种“盲猜型人格分析”虽然没有答案，却在我心里埋下了对人性细节把握的好奇种子。

我一直觉得，后来我能做设计，能一眼判断出客户的问题和潜在的需求，客户的偏好藏在哪句话里，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一点点练出来的。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些数树、数砖、观察人的游戏，会成为我日后最实用的技能之一。

有时候，我甚至会在车上发呆，想象：

为什么公交车只能是运输工具？它如果脱下“交通”的外衣，会不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后来我做了设计师，这种念头常常冒出来。有一次，我很认真地想：

如果我能承包一辆公交车，把它打造成一个流动的咖啡馆呢？

它不跑整个城市，只选几个特别的站点——比如梧桐区树影后面有腔调的老房子、名人故居，车厢不再是铁皮座位，而是雅致的铺着桌布的咖啡桌、柔光的吊灯、小巧的冰柜。人们可以在其中一边喝着咖啡、吃着蛋糕，一边透过车窗看风景流动的市景。

每到一个站点，车内的屏幕会介绍这里的历史、故事、人物。

也许还能播放名人的录音，或者现场请人朗诵一段张爱玲的文字：“她是个传奇女子，在这一幢公寓的五楼，写下了《倾城之恋》的开头。”

再比如，到了鲁迅的站点，就播放他日记里的一句话，配上斑驳的街影和老上海的旧墙。

我还想象它是可以预订的，可以求婚、可以读诗、可以在一个夜晚悄悄包下这辆车，驶过这个城市的记忆地图。

这种想法，最初也许只是公交车上的幻想游戏。但它悄悄地变成了我心里最柔软的种子。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能把它做出来。

因为我知道，这些想法的起点，不是办公室的草图桌，而是那些曾经踮着脚、喘着气、被人群挤着，却偷偷仰头看天窗的清晨与傍晚。

每一辆公交车，不只是城市的血管，

也是我成长的轨道，是我设计的起点。

它载过我从少年到青年，也可能载着我驶向一个更辽阔、更自由的创意世界。

宏骏记于美东青琅山房

8/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