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滩

薛宏新

嫩滩

文/薛宏新

黄河水褪了。

新滩浮出来，软得像刚点出的豆腐。一脚踩上去，“咕唧”冒黄汤，脚趾缝里凉丝丝滑溜溜。这是河神爷新蒸的馍，面没发透，筋络还颤巍巍连着魂儿。

滩泥

泥是新泥。

捧把闻，腥气直冲天灵盖。混着鱼腥、烂草根、船板锈，还有上游冲下来的羊粪蛋。泥沙往下漏，指缝里挂黑线。这泥金贵——盖得住死鱼烂虾，托得起芦苇嫩芽，埋得下纤夫脚茧。

老辈说嫩滩是河神的唾沫星子。唾沫积厚了，就成地。

新滩没骨头，软塌塌任人捏。野狗撒尿划地盘，蹄印转眼叫泥浆舔平。挖藕汉子踩出深坑，一夜过去，坑底汪起浑水，晃着半拉月亮。新滩记性差，痛啊痒啊，睡醒全忘。

苇锥

芦芽钻出来了。

尖锥子刺破泥皮，紫红带褐，活像婴儿顶胎膜的脑袋。风一吹，万千锥子齐齐晃，滩上便浮起层淡紫的烟。

二妞挎篮挑苇锥。指甲掐嫩茎，白浆滋到腕子上。“凉！”她笑，酒窝盛住三两点泥星子。回家焯水拌蒜泥，苦味从舌根往脑仁里钻。她爹灌口地瓜烧，哈着气：“吃嫩滩的芽，得用苦胆就！”

苇锥子一夜窜三寸。昨日刚掐尖的疤，今早冒出新绿缨。滩泥喂人，人嚼苇芽，苦味在肠肚里打了个死结。

水纹

浅水洼像摔碎的镜。

残片映天光，云影泡在里头，发白发胀。蝌蚪群黑压压掠过，水镜便皱起万条罗裙纹。三两只长脚蚊点水，圈圈圆晕荡开去，碰着岸又折回来，碎成银末子。

我趴滩边看水纹。

皱纹套着皱纹，叠着叠着就乱了套。这嫩滩的水纹不记事——前脚旋涡吞了蜻蜓翅，后脚平展展照出老鸹影。水面浮层薄腻，是鱼甩的籽？是泥渗的油？分不清。只觉着水皮底下有东西拱，像未出壳的鸡雏啄蛋膜。

蹄窝

滩东头蹄印深。

骡子踩，毛驴踏，牲口贩子赶早集。蹄窝蓄满浑水，成了蛤蟆的澡堂子。蛤蟆聒噪，吵得泥里睡觉的泥鳅直翻身。

放羊汉老蔫坐滩头抽烟锅。烟灰落进蹄窝，“滋”地灭成灰痣。他瞅着窝里水说：“嫩滩的坑，添不满。”昨儿泼三桶水，今早剩个湿底子。泥在喝水哩！喝饱了长筋骨，明春蹄窝变平地，后年就能起屋基。

新蹄印盖旧蹄印。嫩滩的皮肉叫踩实了，底下还酥着。像刚蒸熟的糕，表皮结硬壳，芯里滚烫稀软。

夜气

月亮泡嫩滩。

清冷冷的光漫过来，滩泥吸足月华，膨成发面团。苇丛影子斜插水中，根根似淬黑的铁矛。

水洼浮起蓝火球。鬼火？磷火？老人说那是滩睁的眼——河神点数他新攒的家当呢。火球飘忽聚散，忽而缀成珠串，忽而碎作星渣。夜风过滩，挟着土腥水腥，还裹几声野狗吠。狗吠撞上苇丛，惊起宿鹭，“扑棱棱”撕破黑绸天。

我赤脚踩夜滩。脚板陷进凉泥，无数小嘴吮脚趾。嫩滩在吃我哩！吃我的汗，吃我的垢，吃我三十六载人间的烟火气。

滩骨

滩要长骨头了。

秋后水更瘦，滩边泛白碱。风刀子刮过，泥皮卷起硬壳。苇秆由青转黄，梢头抽出灰白穗。先前陷驴蹄的烂泥坑，如今能托住捡雁粪的碎娃。

收雁粪的老梁头佝腰蹚滩。柳条筐沿挂霜花，他指头冻成紫萝卜。“滩硬实喽！”他跺脚，鞋底磕地砰砰响。嫩滩底下长出暗筋，连着黄河老龙的脊梁骨。

枯苇丛里捡到半片陶。糙得很，指甲盖划得出印。老梁头用袄袖蹭陶片：“老辈子熬盐的破碗。”盐熬尽了，碗摔碎了，渣子埋进滩泥又翻上来。嫩滩吃下千年古陶，吐出新泥长新草。

日头撅出黄河沿。金汤泼满嫩滩，水洼顿时浮起千万个金窟窿。

几个碎娃追野兔跑过滩地。兔蹄轻，点泥如飞。娃子们深一脚浅一脚，摔倒了啃满嘴泥，爬起来咯咯笑。嫩泥糊住门牙，像镶了道金边。

滩最东头拱出棵小柳。细溜溜三寸高，顶着两片嫩叶。根须扎进盐碱壳，吮着夜气凝的露水珠。老梁头日日绕道看柳苗，嘿嘿笑：“滩骨头缝里钻出绿筋喽！”

嫩滩不说话。

泥里睡着死鱼骨，埋着破陶片，压着老河工未喊出的号子。新苇根往下扎，往暗处钻，缠住陈年的魂。来年汛水再涨时，这滩就老了。老滩能托屋基，能种高粱，能埋棺材——嫩滩变老滩，不过黄水一泡尿的工夫。

滩头湿泥沾满鞋帮。我跺脚，泥块扑簌簌落。泥里裹着苇根须，缠着水草筋，绞成团乱麻。这是嫩滩的脐带，连着河，接着地，绊着人的脚脖子。

上游漂来截烂树根。疙瘩瘤瘤，像扭筋的龙爪子。根须挂满荇藻，绿丝绦随波晃荡。我拽根上岸，沉得很。剥开烂皮，芯子乌亮似铁。

老梁头眯眼瞅：“河淤木！嫩滩送你的宝。”

烂木头在滩边晒三日，裂开三道纹。我枕木卧滩，耳贴裂缝——嗡鸣声从地心传来。水声？风声？纤夫号子撞上决堤的哭喊？分不清。只觉着嫩滩的心跳，透过木纹捶我太阳穴。

忽见远处滩岔聚人影。走近看，青布袄老汉弯腰刨土。

“挖啥宝？”

老汉咧嘴，豁牙漏风：“挖嫩滩的魂灵儿！”

他捧出抔油黑泥，泥里混着碎螺壳、蚌片、细如芥子的金屑。老汉撮泥进铁盒，盒面刻着“镇河土”。

“黄河走哪都拐弯，唯有这嫩滩的土，能定水妖！”他眼放精光。

我笑他发癔症。

暮色四合时却见他独坐滩心。铁盒端正摆膝头，周身水纹围成圆。晚霞泼进涟漪，碎金裹着老汉，像幅褪色的年画。

月出东山他才起身。滩泥上留方浅印，四四方方，如神龛座基。夜风过，印痕边缘簌簌掉细沙。嫩滩正用亿万张泥嘴，啃食这人为的圣迹。

水线又退三指。新生滩地向河心挺进丈余，滩尾甩出弯月牙。

湿泥在月光下呼吸。亿万泥孔吐纳水汽，聚成白纱。纱幔拂过老柳苗，嫩叶陡然舒展三分。滩在长骨头哩！骨缝里渗夜露，凝晨霜，结晶盐。

老梁头的雁粪筐压出新辙印，车痕里蹦出三两只蟋蟀。虫鸣声脆，啄破嫩滩的梦。

豁牙老汉夜夜来。铁盒供新土，盘坐如入定。某晨忽见他以指画滩，泥上现出古怪符咒——弯似牛角，扭如旋涡。

“镇水符！”他指甲嵌泥三寸深，“嫩滩吃饱符，来年不发癫！”

符咒凹陷处渐蓄水。晌午饮羊群，暮时聚蛤蟆。未及三日，泥泞漫漶，符纹化滩皮几道皱。

那夜黄河吼声沉。

浑涛舔着新滩边，浪头卷走镇水铁盒。老汉追扑入水，众人拽回时，他怀中紧搂油黑泥。

“嫩滩吐食啦…...”他满腮涕泪混黄汤。

滩尾弯月处，豁然陷出深涡。浊流盘旋如漏斗，吞下星光月色。嫩滩的脐眼通了，地底下传来远古的胎动。

十日后涡眼淤平。滩面浮出死鱼群，鱼嘴大张似呐喊。

豁牙老汉疯癫了。终日捧泥坐滩，逢人便展掌心：“瞧！嫩滩的乳牙！”

黑泥卧颗白石，米粒大，尖如苇锥。

捡雁粪的老梁头眯眼辨：“螺壳尖？鱼牙？”

风送答案——上游漂来森白牛头骨，两排牙豁如锯齿。

嫩滩不语。

新淤的滩地又向河心探出尺余。昨夜埋牛骨处，今晨拱出株野芋。肥叶擎露，摇摇欲坠。叶心水珠映出九曲黄河，一滴水藏万里浪。

天边鱼鳞云堆叠。

老梁头敲烟锅：“龙王爷晒鳞哩。”

滩上人急收家什。嫩滩要蜕皮了——待得云鳞化雨，新肉老骨再分疆界。

唯那疯老汉仰天大笑。他扬手抛撒油黑泥，泥点如群鸦飞入黄河。

“吃吧！多吃好长个儿！”嘶吼声撞上水浪，碎作团团白沫。

我蹲身抠滩泥。凉气顺指甲缝爬，沿血脉上涌。忽觉指肚刺痛——半枚蚌壳割出血珠。血滴坠泥，“滋”地钻出朵红烟。

嫩滩在饮血。饮过牛血鱼血，今又尝人血。饮得滩底暗筋虬结，饮得新泥渐成老壤。

远雷滚过地平线。

第一滴雨砸进滩涡时，万点嫩苇锥齐指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