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六岁那年,家里有了第一把茶壶。母亲从集市回来,把它递给我,说:“以后渴了,不必再跑到溪边喝冷水。”我捧着它奔向小溪,想让它先喝饱水。水轻,壶浮,我使劲往下按,壶嘴却在洗衣石板上“咔”地一声,齐根断了。</p><p class="ql-block"> 我吓得大哭。父亲远远走来,蹲下,摸摸我的头:“别哭,这壶原本就有毛病。”母亲也笑:“没人骂你呀,哭什么?”</p><p class="ql-block"> 那把断了嘴的茶壶没被扔掉,装过黄豆,装过花生种,一用就是几十年。如今它静静蹲在老屋的角落,壶身裂着细纹,像老人笑时眼角的皱纹。</p> <p class="ql-block"> 后来家里有了茶杯,瓷口渐渐染上一层厚厚的茶垢,泛着暗黄。没有洗洁精,母亲教我用草木灰,蘸点水,在杯壁轻轻一旋,杯子就亮了。我到中学才明白,灰里含碱,能去油垢。再后来,发现香烟锡纸也能擦得锃亮,原来生活里的智慧,都藏在指尖磨出的薄茧里。</p> <p class="ql-block"> 酒味最难对付。大人喝完米酒,杯子沿口总留着一股辣气,第二天泡茶,茶水也染上酒味(那时候茶杯酒杯是不分的)。母亲说:“手别伸进去,沿口转着洗。”我照做,果然淡了。至今我仍不懂其中道理,只知道那圈轻轻打转的手势,像一种仪式,洗去的不只是味道,还有日子的粗粝。</p><p class="ql-block"> 三年级那年,我攒下六只玻璃杯,在树行卖凉茶,两分钱一杯。黄昏收摊,硬币叮叮当当滚进铁盒,是我人生第一笔零花钱。那声音,比溪水还清亮。</p> <p class="ql-block"> 工作后,桌上换过几次成套的茶具,也买过保温杯。那时工艺差,水半天就凉。如今杯子越来越轻,保温越来越久,我却仍偏爱玻璃杯——一眼就能看见茶叶浮沉,像看懂一段心事的起落。</p><p class="ql-block"> 出差时,行李里总塞一只小壶。有年冬天堵在高速,天寒地冻,我倒一杯热茶,白气扑脸,暖到心里。忽然想起六岁那年断嘴的茶壶——原来日子还是那样,只是当年哭着的孩子,如今隔着四十多年的热气,才终于看清:壶嘴断了,父母却把裂缝留给自己,把完整留给了我。</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会想,怀念的究竟是那把壶,还是那段连开水都不懂的岁月?是茶香,还是母亲用草木灰擦杯时低垂的侧脸?或许都不是。我怀念的,是那个把茶壶按进溪水的孩子,眼里还盛着整个未碎的少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