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哥刘力力

步雄

<p class="ql-block">  左:刘力力,右:笔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年12月,我的师哥刘力力被那拨来势汹汹的亡命大潮卷走了。人所共知的原因,我连个信儿都没有收到,更甭说见最后一面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69年,师哥刘力力分到工厂食堂,成为伙房唯一的招牌少男,在一帮五十开外的男女中阳气窜出多老高。次年,我跟着第二拨新厨友来到这里,食堂管理员段世杰带着我们两男三女来食堂认门儿,师哥正在切墩儿,典型的北方车轴汉子,两撇个性张扬的小胡子显出不羁,见了我们竟面带羞涩地低下了头,大概是面对几个青春逼人的大姑娘有点自惭形秽吧。离开时,倒是悄悄递给我一个调皮的小眼神儿。果然,没两天我们就飙在一起了。日子一长,那点羞涩不见了,原本是大大咧咧,乐观开朗又随和一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师哥口无遮拦,不怵上。工厂进驻军宣队,军代表老贾是工厂的老大,人五人六的,一张马脸老是绷着,人都躲着敬着,唯师哥不“尿”他,卖饭的简单问答中,三下五除二就能挠中他的痒痒肉儿,趁他乐得忘形,一下下弹他的后脑奔儿。师傅们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除了红案的张清瑞师傅,师哥的字是唯一可以上得食堂菜板儿的。没有体,却顺溜,高兴了,就拿根石笔歪着膀子到处划拉,大门上,灶台上,墙壁上满是他张扬的墨痕——“红烧肉呀嘛呼嘿”--- “小蹄膀呀嘛呼嘿”--------至于“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是他的看家之作,龙飞凤舞,纵横捭阖,十足的山大王范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师哥为人随和,我拿个速写本追着师傅们画速写,个个都见了鬼似的躲我,尤其是女人们,互相拉拽着,尖叫着跑开,生怕伤了元气似的。只有张宽师傅和他任我摆弄,说“坐下”就坐下,说“笑笑”就笑笑。画得久了,便起了鼾声,趁势连鼻子眼儿,牙床子都画个仔细。久而久之,即使默写都能有个七八成的神似,特别是那两撇小胡子最后画上去,那效果就像给刚出锅的清蒸鲈鱼淋上一勺热麻油,那味道刺啦一下就上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和师哥值夜班,厨房突然钻进一只倒霉催的小小黄鼠狼,哥俩儿顿时鸡血上头,切菜刀和擀面杖都抛上了天花板 ,愣是把那厮从上面掀翻下来,一个箩筐扣住,一夜吱吱地叫。第二天,五花大绑到右安门桥头东南角儿的农产品收购站卖了两毛钱。师傅们知道了无不咋舌:“老爷子,黄大仙儿也敢糟践,还绑了,还卖钱,还两毛,你们俩这是阎王爷逗小鬼,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啊!得,好日子算是被你们俩作到头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好日子始终没见到,苦日子却过出了花儿。师哥辛苦攒钱买了一块国产“宝石花”牌手表,干活的时候必小心翼翼摘下来,放在一个棉花垫底的小纸盒儿里。盒子小,表带塞不进去,就在纸盒两侧划开两个豁口儿,将那表带从两端的小孔中小心探出去,盖上盖子,那两只表带纱帽翅儿一样晃啊晃的。我把它画出来,题名“漏富”。师哥有一辆26永久锰钢自行车,每天都擦,擦得能照见人儿,然后上油,然后右手端起后衣架,左手倒转那脚蹬子,歪起脑袋听那链条咬着飞轮发出钢蹦子落地一样的咔咔脆响,那浑然忘我的劲头儿,赛过交响发烧友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我管他叫“车奴”,他拿大扫帚追着拍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大食堂餐厅的西北角有个用一人多高的胶合板围合起来的粮食库,里面封存着一堆文革前图书室的禁书。上夜班时,我怂恿他“监守自盗”,他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同意了,在门外给我放哨。“来人啦!”,他压低声音道,吓出我一身白毛汗。他坏笑:“逗你呢,快着点!------”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张恨水的《新儿女英雄传》雨果的《悲惨世界》都是让我一股脑卷在破围裙里弄出来的。没想到,还有更偏疼我的,管理员张树勋也经常顺手牵羊给我“偷”一本、两本出来,那次,也许是怕人看见,没顾得挑选,竟是《科学育秧一百例》。我心说,“爷爷,够惨的了,还憋着让我下乡不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中午,师傅们都到窗口卖饭,独留我俩在灶台上操练,他颠勺,我煮面,厨房里面烟熏火燎,我俩独享自由之乐,他过来劈手给我一掌,我过去抬腿还他一个绊子。那时候的小日子啊,就像顺势而下的一泓无忧水,哗啦啦的径自往下淌,哪知道日后还要跌宕出个九潭十八涧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严冬时节上夜班,开过饭后已是后半夜,睡在厨房冷冰冰的休息室里,西北风刮得狼烟地动,大食堂的暖气管道噼啪炸响,屋外猛不丁一声声野猫的嘶嚎,声如鬼哭。张宽师傅说过,大食堂建在右安门老城楼下的一块腌臜地上,“镇反”时做过刑场,死人死嗨了,常年戾气不消。他亲见半夜三更,一把秃毛儿大扫帚在伙房案板上跳舞,吓得我大睁两眼睡不着。还是师哥牛,他猛然跳出被窝,光着身子,抄起地下的鞋子,打开窗子就往外砍,外加一通叫骂。那青春勃发的身板,那勇猛无敌的架势,就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永远定格在我美好的记忆中。可惜扔掉的是我的鞋。第二天,让我跳到院里好一通好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永远忘不了师哥被我气哭的那个晚上。要开饭了,猛然发现,由于我的粗心,刚蒸好的糖包里面,有一部分包进去的是形似白糖的咸盐。瞬间天雷滚滚,师哥立马就急得泪水横流。好在我不乏急智,一番合计后,师哥在前面卖饭,我藏在墙后面用一根根筷子插进去品咂,甜的递给他,咸的扔在一旁。这场危在旦夕的“生化危机”生生让我们哥俩用“品鉴大法”消弭于无形。第二天,还是被发现了,吃到盐包儿的人堵着窗口好一通叫嚷。管理员张树勋没有说我一句,把师哥着实骂了一顿。“他才多大啊,他吃屎,你也跟着吃啊?你得拿出个师傅的样儿来带好他,得管,得负责!------”此后,师哥一夜老成,上夜班时,总像审贼样的,一眼眼地瞄着我干活。动不动就吼:“上点心吧,别再出幺蛾子了!------”是啊,长成的男人就如撞上粘网的鸟儿,那网就叫做“责任”—-工作责任,家庭责任,家长责任,一辈子扑腾不出责任的罗网,直到筋疲力竭的那一天。那年,我17岁,师哥19岁,童心且可恕,孺子尚能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久,爱情的急雨就点中了师哥的头。那天晚上,师傅们传说师哥正在大食堂后身那趟小杨树林里搞对象。我和厨友小雷子早有不忿,平时都是我们哥仨同出同入,耍在一起,近来他果然屡屡爽约,原来是重色轻友,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趁着夜色溜到小树林摸黑伏耳去听,果有窃窃之声,遂抓一把石子扔过去掉头就跑。多年后,读到《阅微草堂笔记》中有这个一个故事:京城有一所大宅,园中多狐女。一个美丽的女人夜里越过园墙同主家少年亲昵。开始,那女人因怕事情败露,假报姓名。待欢爱渐洽,不至相弃,索性说自己是狐女。不料少年毫无顾忌,反增其爱。二人嘿咻时,突有瓦片掷来并拌之责骂声:“ 我们是少年的朋友,你们小儿女做下如此放荡之事,我等安能坐视不管!------”看了不禁哑然,窃想:色在友先,古今亦然,“夫子以为孟浪之举,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庄子,齐物论)年轻简直就是颟顸的代名词啊,我们都干的什么荒唐事啊,太丢人了,太丢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两年以后,我调离了食堂,当第一次以食客的身份排在卖饭的窗口,所有的师傅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笑靥如花般向我发出娘家人欢迎新姑爹般的呼唤,我的心瞬间萌化。唉,真是应了张树勋师傅那句话:“在行恨行,出行想行”啊。师哥上手就抢走我的饭盒,。等吃到一半才发现,米饭下面藏着一大碗喷喷香的红烧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结婚的“家宴”是师哥来家掌灶的,家里的锅太小,几条大鱼他从食堂炸好带来的,菜是他在从市场买来的,还给拉了个单子,总共花了不到二百元,忙活一整天,围裙擦擦手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再以后,我调离了工厂,家也越来越远,一片浮云罩顶,师兄弟音讯两隔。偶有电话打过去,他总是嗔道:“多长时间了,你小子连个电话都舍不得打,忘了哥了吧?”。我动情地说:“忘了谁也忘不了你,你米饭下面给我压着的那碗红烧肉,香了我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为了生计,急急如走马,惶惶不得闲,直到老了,闲了,回望一生,最有滋味的还是在师傅、师哥的羽翼下傻吃闷睡,诸事不吝的那段豆蔻岁月。是他们助我走过了那段泥泞不堪却阳光罩顶的岁月,留下了一地深深浅浅,踉跄且周正的脚印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师哥真就入了我的清梦,一个无边的旷野里,我头顶满天星斗,阵阵油香袭来,好熟悉的味道。突然,天上一窝子星团开始像煲粥似的翻滚着,蒸腾着。继而,就像师哥炒勺中拉丝山药的白糖汁噗噗冒起绛色的汽泡,倏然间,一颗彗星从中溅落,在墨黑墨黑的夜空中拉出一条时明时暗的光带,半悬在空中片刻,荡啊荡的来到了我的近前,竟是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师哥刘力力,他微笑着冲我走过来,兜头劈我一掌,我即刻使给他一个绊子------</p><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我有幸站在北极的莽原仰望星空,万千星宿似乎擎手可得,接二连三凋落的彗星划出一条条由明转暗,最终消弭于暗寰的垂线。我想,这不就是人类生命的图解吗,无数平凡的人结群而居,生存劳作的亮度如银河般存在着,只有生命的最后一刻,小小的个体才如彗星般泻出一丝最后的光华,在亲人、友人们的啜泣、叹息后转瞬即逝。唉,有生之年,尽量有味道的记录每一个你熟悉的平凡人的生活吧,这样可以延长他的和你的存在,让那一颗颗转瞬即逝的流星溅落得亮一些,更亮一些,慢一些,更慢一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的水墨画《鲁迅》,铺满食堂休息室的一面墙,被师哥戏称“灵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