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回猝不及防的落泪

奈达夫

　　去年踏上西藏的土地时，车轮碾过海拔渐升的公路，窗外的云像被谁揉碎了撒在蓝天上，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清冽的凉意——那是混杂着雪水与经幡气息的味道，让人心头先自颤了颤。这片土地像块被时光反复摩挲的老玉，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勾魂摄魄的力量，而最让我魂牵梦萦的，是两回猝不及防的落泪，像高原上的雨，来得汹涌，却带着洗尽尘埃的澄澈。

车停在卡定沟的那一刻，车门刚拉开，迎面的风就裹着山的气息撞过来。抬眼望见那座独立的大山时，脚像被钉在了原地——青灰色的山体披着零星的绿，半山腰一道瀑布如银线垂落，山坳里的云影慢悠悠地爬，这模样竟与记忆深处那个反复出现的梦重合得丝毫不差。梦里的山也是这般孤绝又温和，像位沉默的老者守在天地间。越看心越酸，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眼眶先热了，眼泪在里面打了几个转，怕被同行的人看见，赶紧别过脸去抹了抹。山脚下的佛堂不算宏伟，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两侧的绳索早被红色的祈福飘带压得沉甸甸的，风一吹，万点红浪翻涌，像无数颗跳动的心。我找了条没写字的飘带，笔尖在上面顿了顿，把家人的名字一个个写上去，系的时候特意打了个双结，仿佛这样就能把牵挂系得更牢些。

其实梦里的景象比眼前更鲜活。那时山脚下是座青砖灰瓦的寺庙，朱漆大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在空院里荡开。院里的石板缝里长着几丛细草，阳光透过殿宇的飞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正转身要走，屋后忽然飘来细碎的说话声，像珠子落在玉盘上。绕到房后，一排矮平房的窗棂里漏出暖黄的光，推门进去时，看见穿绛红色袍子的师傅正坐在蒲团上，面前是十几个光头的孩子，小的不过五六岁，大的也才十来岁，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听讲经。最奇的是门口那束灯光，竟像有了生命似的，顺着门槛飘到院里，在空中拧成一条透亮的白蛇，身子软软地左右摆动，却不消散，连鳞片的纹路都看得清。此刻望着眼前的山，梦里的光与眼前的风缠在一起，心里堵得慌，找了块干净的空地，规规矩矩跪下磕了三头，额头触到带着潮气的土地时，忽然觉得像回了家。车子驶离卡定沟时，回头望那山，它仍静静地立在那里，像在说“别急，我们见过的”，心情才一点点沉定下来。

第二天在八角街，三十人的团散成星星点点。跟着朝拜的人群往大昭寺挪时，脚下的青石板被千万双脚磨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酥油的香气。挤过转经的人群，绕过鎏金的香炉，走到一处挂着唐卡的角落，心脏猛地一缩——这壁画上的护法像，这墙角的转经筒，甚至连阳光斜照进来的角度，都和某个模糊的梦境重叠了。酸楚像潮水般漫上来，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赶紧用手包按住嘴唇，指节都捏白了，生怕呜咽声漏出来。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个哭得发抖的异乡人，只有酥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像在无声地安抚。等情绪慢慢平复，走出那片角落时，才发现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出了大昭寺，看见团友们都在八角街中央的空地上等着，脸上带着诧异。“你咋进去的？”有人问，“我们刚才想进去，说今天不对游客开放啊。”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三十个人里，只有我走进了那扇门。阳光落在身上，忽然想起当地人说的“心诚则灵”，或许是这片土地认出了我这颗带着旧梦的心。

塔尔寺的师傅送我黄段子哈达时，指尖触到那细腻的羊毛，他说“带着它，像带着念想”。回来后我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佛堂的正中央，每次上香时，都觉得那抹明黄里裹着高原的风。

第三天去扎什伦布寺，红墙金顶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转过一道回廊时，竟遇见了俞敏洪老师，他穿着简单的夹克，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我走上前问好，他笑着伸出手，掌心的温度很暖。没想到转了一圈，在大殿门口又碰上了，他正让助手从包里取东西。我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看着他拿起一张百元纸币，轻轻放在供盘里，动作虔诚得像个普通的朝拜者。那一刻忽然懂了，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是谁，面对信仰时都一样谦卑。

离开西藏那天，火车缓缓离开拉萨时，我望着车窗外越来越小的雪山与寺庙，忽然想起那句“缺氧不缺信仰”。那些哭过的瞬间，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那些梦里的白蛇与现实的经幡，都在诉说着一种冥冥中的牵绊。塔尔寺的黄哈达还在佛堂里飘着，卡定沟的山、大昭寺的角落、扎什伦布寺的阳光，都成了记忆里不会褪色的印记——西藏从不是一场简单的旅行，它是一场久别重逢，让你在某个瞬间突然看清，原来有些缘分，早就在前世今生的梦里，系好了红绳。

卡定沟

卡定沟

塔尔寺

大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