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飘香的日子

飘如尘烟

　　杭州的秋向来是浸在桂花香里的。今年这香气，却比往年更浓烈些，浓得像酒，甜得发苦，缠得人心里发紧。日子挨过霜降，寒意渐深，而这香却固执地、弥漫地笼罩着整座城，像一层看不见的纱，拢住了所有空隙。​​

　　我踽踽行于街巷之间。头顶一轮冷月，清瘦如钩，幽幽悬于青瓷色的天幕之上。那清光泠泠地流泻下来，仿佛是谁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人间——母亲！那温润而平静的注视，曾是我漂泊归来的锚地。此刻，月轮如眸，竟成了我心头唯一的慰藉，仿佛她仍在天上，以另一种方式望我，照我。

　　月下，整条街的桂树都静默着，风过处，簌簌地落下些细碎的金黄，落在肩头，又滑入尘泥。那香，便愈发浓稠，沉甸甸地压着呼吸，压着心腔深处那个新掘的、无法填补的洞。​​月色如纱，柔柔罩着这满城桂子。记忆便在这香与光里，悄然洇开……​​

儿时生活的老院子里有株老桂，每到这个季节便枝叶繁茂如云盖，香气四溢，令人难以忘怀。每次随母亲路过树下，她都会闭上眼睛，不停用鼻嗅着空气中弥散出来的香味，然后陶醉的说真香啊！微风拂过，细密的桂花便簌簌而下，似一场金雨，无声地落满她微霜的发髻，她只是微微笑着，并不拂去。记忆深处的那个画面，至今还犹在眼前。

　　风忽而紧了，卷起地上的碎蕊，打着旋儿飞向幽暗不明的远处。叶影在地上婆娑凌乱，像被无形之手揉皱的信笺。心头猛地一刺，想到曾在病榻上枯瘦的母亲，青丝成就白发的岁月里，苦难的一生，她何尝不曾像桂花一样香过？只是当老院子那株桂花树若干年前被毁掉以后，只是当母亲因病而摔倒在地，手上戴着的玉镯碎裂的时候，我便明白，终将无法挽留母亲渐行渐远的脚步，那时窗外正晨光缕缕寂寂无声，桂花还没溢香。

　　

如今这满城的香排山倒海，汹涌而至，却再也无法涌入她的鼻端。​​我怔怔地抬起头，那弯冷月仿佛被清泪洗过，愈发澄澈凄寒。它恒久地悬在那里，是天上人间唯一清晰的印记，是母亲温润眼眸在永夜里的化身。

　　天上月，人间我，隔着苍茫不可渡的云海，唯有这浸透骨髓的桂香，是彼此尚可感知的微弱联系。l

　　不觉已步至小区湖畔。水波在月下泛着清冷的光，几片早凋的荷叶低垂。寻一张沁凉的石凳坐下，湖风挟着水汽与更远处飘来的桂香，吹得人颊上冰凉一片。周遭极静，唯有秋虫在草丛深处吟哦着无字的挽歌。

　　天地如此空阔，空阔得只剩下一个失魂落魄的我，和这无处不在、无所遁逃的香气。那香似有生命，缠绕着，依偎着，仿佛母亲无形的拥抱，温柔而哀伤。

　　天上人间，相隔的岂止是云汉迢迢？更是生与死的永恒分野。然而，这弥漫的香气却固执地穿透了这界限——它来自桂树的根脉，来自季节的轮回，来自母亲曾抚摸过的枝头，它本是大地深处的呼吸，是生命流转的气息。母亲虽如秋叶归于尘土，可她的气息，她的精魂，是否也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芬芳之中？是否此刻正随着风，温柔地，无声地包裹着我？

　　我深深吸一口气，让那清冷的甜香灌满胸腔，似乎如此，便能离她更近一分。​​“妈……”一声低唤在心底响起，却消散在风里，飘向那轮亘古的月。

　　月光无声地流淌着，洗净了这湖畔的夜。湖山寂寂，唯有桂子的甜香，如丝如缕，如泣如诉，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它笼罩着湖水，笼罩着长街，笼罩着这无眠的城，更笼罩着我这颗戚戚然的心。这香，是大地对逝者的安抚，是时光对记忆的封存，是生者与亡者之间，以整个秋天为笺、以万点金蕊为墨写就的无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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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仰头再看那弯冷月，清辉如水，澄澈依旧。它高悬于青冥之上，仿佛母亲低垂的眼睫，温柔地覆盖着尘世的悲欢。我伸出手掌，接住几瓣随风飘零的桂子，那微小的金黄落在掌心，带着凉意与幽香。母亲，这满城的花雨，这清冷的月华，这沉静的山湖，是否亦是你在彼岸遥遥投来的慰藉？​​

　　天上人间，终是两重天。然而此刻，在这弥漫天地的桂香里，在这清辉万里的月色下，我固执地相信，这香气自有来处，亦知归途。它来自那株院角的老桂，来自母亲指尖的温度，来自大地深处生生不息的暖意，也必将乘着这浩荡秋风，抵达那青冥的尽头——那里，一定有同样清甜的香气氤氲着，同样澄澈的月华照耀着。​​

　　风再起时，千瓣桂花簌簌而下，如无数细小的金箔，托住清寒的月光，在天地间静静飘旋，仿佛一场无声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