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翩翩（文物散文）——大汶口文化黑陶鸟形杯

格致古社

●何剑明散文

一、

它曾经敛翼栖在博物馆的展柜里，像一枚被时间压扁的卵。灯光斜切下来，乌金的背脊泛起幽蓝的幽光，仿佛深夜的海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更黑的浪涌。送它出展的我凑近玻璃，听见极轻的"嗒"声——不是空调冷凝水坠落的声响，倒像是四千五百年前的炭火，在陶壁深处跳完最后一拍心跳。

这道声音让杯腹的羽纹活了过来。那些平行的刻线开始错动，仿佛真正的羽毛顺着视线掀起微风，竟将厚重的玻璃、猩红的警戒线与我的影子，一并卷进史前黄昏的灶坑。原来它本不是杯，是只被咒语凝固的玄鸟。

二、

大汶口的匠人跪在河滩上，用指腹感受泥土最后的湿润。黄河水汽还未散尽，他捏出敛翼的姿态，芦苇管在喙部戳出瞳孔，贝壳刃削出颀长的颈。最重要的仪式在窑中完成——陶坯倒悬于窑顶，浓烟如墨汁灌进每一道羽毛的缝隙。七天七夜，火舌舔尽空气，鸟在黑暗中收缩骨骼，最终成为比夜色更黑、比蛋壳更薄的存在。匠人捧起它时，听见"叮"的轻响，那不是陶器的脆鸣，是鸟喙初次叩击天空的回声。

三、

它被献给族长的夜晚，茱萸酒浆正沿喙部流淌。鸟颈泛起暗红色的闪电，如同夕照飞入喉咙；酒尽时闪电熄灭，鸟又归于沉静。在盛大的宴席上，它学会沉默的啼鸣：满杯时天空亮起，空杯时大地沉入墨池。直到族长逝世，人们将它置于墓穴胸口，让它继续啄饮黑暗。封土塌陷、黄河改道、麦苗九度荣枯，它始终保持着振翅前0.5秒的预备姿态。

四、

很久很久以前，应当有人曾在中原的古玩市集遇见它。摊主用抹布擦拭它身上的尘土，它乌金的脊背在夕阳下泛起幽蓝，仿佛刚从四千年前的窑火中取出。周围的青铜爵、玉琮喧哗如市井，唯它敛翼不语，像在等待能听懂"嗒"声的耳朵。付钱时，摊主嘟囔："这黑陶杯喝酒嫌太重。"他不知道，接过的纸币已沾上玄鸟翅尖掠起的微风。

五、

如今它栖在我的书案，与素白茶盏并立如昼夜的分界。深夜写作时，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杯壁，总会泛起那片"深夜海面"的幽光。某次改稿至凌晨，困顿中以它饮茶，温水入喉的刹那，竟觉锁骨生出羽化的轻盈——原来饮酒是俯冲，饮茶便是滑翔。茶烟袅袅升起时，杯腹羽纹在显示屏的冷光里微微起伏。

六、

考古报告说，大汶口黑陶的碳测结果是四千五百年。可每当指尖虚抚杯身的曲线，总能触到更汹涌的时间：族长饮尽茱萸酒时喉结的滚动，匠人开窑时睫毛上的灰烬，黄河改道前最后一次掠过陶窑的夜枭。这些记忆被烧制成比蛋壳更薄的陶壁，比黑夜更深的黑色。有流星坠落的夜晚，杯沿会泛起蓝光，仿佛远古的炭火在宇宙深处找到了回声。

七、

灯灭时，书房的黑暗与史前窑洞的黑暗重逢。我知道它正沿着视线的轨道，悄悄栖上我的锁骨。从此每一次心跳，都是鸟喙轻叩陶壁的"嗒、嗒"声，提醒我：你体内仍有一座未熄的窑，正等待最后一缕烟，把下一次飞行烧成更黑的黎明。

尽管岁月辽远，却是旧姿不改，在它的记忆里，它一直在飞。

【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文物遇上文学”系列写作对象大多曾经由南京市博物总馆、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博物馆等国家一级博物馆展出】

这篇“大汶口黑陶”散文，是作家将自身多重身份熔铸于文字的精妙实践——历史学教授的严谨为骨，文物鉴定师的洞察为眼，散文家的共情为魂，最终让一件静默的史前文物，在文字里完成了跨越四千年的“振翅”。

其最动人之处，在于打破了“文物”与“人”的时空壁垒。作家以第一人称串联起黑陶的生命轨迹：从博物馆展柜里“被时间压扁的卵”，到史前河滩上匠人指尖“敛翼的姿态”，再到古玩市集里“等待能听懂‘嗒’声的耳朵”，最后栖于书案与素白茶盏“并立如昼夜的分界”。每一段场景都绝非空想——匠人用贝壳刃削陶颈、族长宴席上茱萸酒映出“暗红色的闪电”，这些细节既暗合大汶口文化的考古发现，又饱含文学的细腻想象，让“四千五百年”不再是冰冷数字，而是可触摸的“窑火灰烬”与“酒浆温度”。

更难得的是，作家将个人生命体验与文物的历史记忆深度交融。深夜改稿时饮茶“觉锁骨生出羽化的轻盈”，灯灭后“书房黑暗与史前窑洞重逢”，甚至心跳都成了“鸟喙轻叩陶壁的‘嗒、嗒’声”。当他写下“你体内仍有一座未熄的窑”，实则是将文物承载的文化基因，与当代人的精神世界相连——这件黑陶不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而是穿越时空的“文化信使”，提醒着每个读者：我们与远古文明，始终有着不曾断裂的精神共鸣。

文物名称：大汶口文化黑陶鸟形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