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油榨坊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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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57, 181, 74);">桐油榨坊情未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57, 181, 74);"></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龙山高级中学 邬世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b></p> <p class="ql-block">  桐花寨的四月,万亩桐花把群山染成雪海时,云雾总比往年浓些。桐花妹挎着竹篮在桐林里捡落花,指尖刚触到一片沾着露的花瓣,榨油坊方向突然传来震天的号子声——那声音,她等了半载,却在此刻让她攥紧了竹篮,指节泛白。</p> <p class="ql-block">  “号子不喊水不流!”独唱声苍劲如松,是桐子哥。</p><p class="ql-block"> “嗨——嚯——”众和声浑厚似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热闹。</p><p class="ql-block"> 去年秋,桐子哥背着包袱去山外学新榨法,走前在这棵桐树下塞给她个桐木吊坠,说“等我回来,用新榨的桐油给你漆嫁妆”。如今他回来了,领唱号声里却藏着她读不懂的沉郁。青石板路上还留着去年晒桐籽的痕迹,风卷着桐花飘过,像是在替她数着分别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榨油坊的木楼藏在脉龙界山脚的飞花溪边,黑沉沉的“木龙榨”横卧在堂屋中央,像条失了劲的巨龙。桐花妹站在院角的桐树下,见一群赤膊汉子簇拥着桐子哥走出——他穿着洗得黑黝黝的粗布褂,腰间系着粗麻绳,脸上的风尘没掩住眼底的红,手里攥着的新削的油锤撞杆,指痕深深。</p> <p class="ql-block">  “桐籽打油治冻疮!”桐子哥的号子陡然转了调,尾音飘得有些远。</p><p class="ql-block"> “嗨——嚯——”众人的附和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桐花妹的脸颊红透,却没像去年那样低头摆弄桐花——她看见桐子哥袖口露出的绷带,泛着淡淡的药黄。</p> <p class="ql-block">  晚饭时,阿爸喝着“包谷烧”,声音很低:“桐子哥这伢儿在山外学榨法,为了抢记下‘猛虎撞山’的诀窍,被倒下来的木枋砸伤了腿,现在阴雨天还疼。”</p><p class="ql-block"> 阿娘在灶间添柴,火光映着她发红的眼:“县城的桐油商说,他这腿再折腾,怕是以后站不稳榨油的架式。”</p> <p class="ql-block">  桐花妹没接话,夜里偷偷把熬好的草药膏装进布包——布上绣着桐花,针脚比往常密了三倍。</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凌晨,榨油坊的石碾声刚滚响,她就挎着竹篮来了,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桐子哥正扶着木龙榨轻声咳嗽,弯腰时,右手死死按着左腿,额角的汗滴在油坊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黑色。</p> <p class="ql-block">  “紧打头呀!”他喊号子时,声音里掺了一丝丝颤抖。</p><p class="ql-block"> “嗨——唑——”众人答得格外用力,像是要替他撑起那股劲。</p><p class="ql-block"> 桐花妹把草药膏放在石桌上,刚要转身,却被桐子哥叫住。他递来一块刚烤好的红薯,指尖的温度比往常凉:</p><p class="ql-block"> “我带回来些新桐种,耐旱。等忙完这阵,咱们去后山种……”</p><p class="ql-block"> 话没说完,他突然踉跄了一下,扶住身边的油锤撞杆才站稳,脸色瞬间白了。</p> <p class="ql-block">  “你别硬撑着!”</p><p class="ql-block"> 桐花妹冲过去扶他,触到他腿上的绷带时,眼泪差点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桐子哥却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瓶,瓶身上刻着“桐花寨”三个字:“这是上等桐油,擦手防裂。去年说给你,一直没来得及。”他的手指在竹瓶上摩挲着,“后山的桐树要是活了,就好了……”</p> <p class="ql-block">  日子在低沉的号子声里一天天过。桐花谢了,桐叶渐茂。</p><p class="ql-block"> 油坊的生意却没像往年那样兴旺。桐子哥的腿越来越重,有时领完一段号子,就要靠在木龙榨上歇半天,“鲤鱼穿梭”的打法慢了下来,“老树盘根”更是再没见他用过。</p><p class="ql-block"> 桐花妹常来送草药膏,帮着晾晒榨过的桐枯粉,两人坐在桐树下时,山风吹过桐叶,沙沙着响,却再没了往日的轻快——桐子哥总盯着后山的方向,眼神空落落的。</p> <p class="ql-block">  七月的雨来得急,连着下了三天。第四天清晨,桐花妹没听见榨油坊的石碾声,跑到油坊时,只见木龙榨旁围着一群人,阿爸蹲在地上抽烟,烟蒂落了一地。 </p><p class="ql-block"> “桐子哥呢?”她的声音发颤。</p> <p class="ql-block">  汉子们让开条路,木龙榨上放着那根新撞杆,旁边是个布包——里面装着她绣的桐花护手,还有那个刻着“桐花寨”的小竹瓶,瓶下压着张纸,字迹歪歪扭扭:“桐花妹,我的腿撑不住了,怕连累你。后山的新品油桐下种在那小块平地里,记得浇些水。漆嫁妆的桐油我没来得及榨,对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桐花妹抓起布包,疯了似的往后山跑。</p> <p class="ql-block">  雨刚停,山路滑得很,她摔了好几跤,膝盖渗出了血,却没顾上擦。</p><p class="ql-block"> 后山的平地里,果然已经种下了新品桐种,旁边还放着去年那个没刻完花纹的桐木吊坠。</p><p class="ql-block"> 风卷着桐叶打在她脸上,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号子声——</p><p class="ql-block"> 不是油坊的方向,是山外的小路。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只看见个蹒跚的背影,背着包袱,手里拄着根桐木拐杖,正一步步往山外挪。</p> <p class="ql-block">  “桐子哥!”她喊出声,声音几乎被风吹散。</p><p class="ql-block"> 那背影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举起拐杖挥了挥,号子声飘过来,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无花果开花人不见啊……前半夜想你吹不灭灯啊……”</p><p class="ql-block"> “嗨——嚯——”他自己应着,脚步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云雾里。</p> <p class="ql-block">  桐花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桐木吊坠,眼泪滑落进吊坠的纹路里。</p><p class="ql-block"> 后来,她每天都去浇水。</p><p class="ql-block"> 桐树长到第三年时,终于开了花,雪白一片,像极了他们初见的那年。 </p><p class="ql-block"> 榨油坊的木龙榨再也没响起过号子,渐渐蒙了尘。</p> <p class="ql-block">  每年四月桐花开时,桐花妹都会挎着竹篮去西坡捡落花,风里总像有个声音在喊:“桐树开花坨大坨,我们两个感情合。”</p><p class="ql-block"> 她总会接着唱下去,声音轻得像桐花:“妹是钥匙哥是锁,没得钥匙开不脱。”</p><p class="ql-block"> 只是再也没人接她的山歌了。</p> <p class="ql-block">  后来寨里人说,后山的桐树长得格外好,榨出的桐油也比别处醇厚,只是每次桐花飘落在榨油坊的青石板上,总让人想起当年那个喊唱号子的后生——想起他说要守着桐林,想起他没漆的嫁妆,想起那片雪海里,终究没等到的圆满。就像那木龙榨里流出的桐油,历经千锤百炼,却没来得及酿成最甜的时光,只留下满寨的桐花香,伴着一声叹息,年复一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