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色长卷

山人

　　2025年农历九月十五，当城市里的桂花香尚未散尽，我和朋友们已驱车驶向孝义市的梁家原与产树原。车载导航上的红色路线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蜿蜒，车窗外，玉米地正褪去最后的青涩，而远处的山峦已悄然披上红褐色的外衣——那是柿子林在季节更迭中写画下的第一幅长卷。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我们来到梁家原，整片天空骤然低垂。千万盏橘红的小灯笼悬在枝头，将灰白的云絮都染成了蜜色。这些柿子树像是被秋风点化的画师，以枝干为笔，以果实为墨，在青灰色的天幕上挥洒出连绵的写意。我们踩着松软的落叶走进林间，鞋底与枯叶摩擦的沙沙声里，忽然传来木梯吱呀的轻响。

常兆南老师摄

　　"小心头！"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仰头望去，七旬老翁正踩着铁梯采摘柿子，银发在晨光里泛着微光。他布满皱纹的手稳稳托住果实，一颗一颗地摘下来，放进竹篓。树梢的年轻人倒像只灵巧的猿猴，赤脚踩着枝桠，惊得几片红叶簌簌飘落。他们把沉甸甸的篮子用绳索慢慢送到地面，却仍不忘朝我们挥手：“多拍几张，把我们这里的柿子宣传宣传！”

　　再往前走，视野开阔了很多，柿子树像荷枪实弹的士兵，一排排伫立在那里，树下是空旷的草甸，游人们用手机拍着各种景致，尤其是那些美女们，摆着各种姿势互拍或者自拍，使整个画卷有了灵性。忽然有几个年轻的女人，看见我们背着相机，就围过来，想让我们给拍几张美照。取景框里，我看见她们红扑扑的脸蛋，和树上的柿子相映成趣，给画卷又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快看那棵树！”朋友小靳突然指着前方。一棵老柿树斜倚在田埂边，枝桠上挂满的柿子沉甸甸的，压得树枝都弯了腰。最奇妙的是，树顶竟还留着几片残存的绿叶，像是特意为这满树的红果作陪衬。风过时，柿子轻轻摇晃，仿佛在向路人点头致意。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诗句：“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原来古人笔下的秋色，竟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产树原的晒场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塑料筐子里装满削了皮的柿子，像一筐筐温润的琥珀。穿棕色布衫的妇人坐在削皮机前，红光光闪过处，柿皮便如蝉蜕般完整剥落。她的动作娴熟得令人惊叹，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要做成柿饼，得经过十二道工序呢。"她将削好的柿子整齐码放，指尖沾着晶莹的汁液，"从前是糊口的营生，如今倒成了游客爱看的景致。"

　　我举起相机时，镜头里忽然闯入几个孩童。她们挥舞着丝巾，在晒场间追逐嬉闹。阳光穿过半透明的丝巾，在她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场景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那些飘举的衣带不正是这般轻盈透亮？千年前画师调制的朱砂与石青，是否也取自这柿林的秋色？

　　登高远眺时，暮色正从山脊漫过来。整片原野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深褐的枝干托着橘红的果实，青灰的屋瓦衬着火红的晒着的柿子，而远处收割后的田野，又泛着淡淡的赭石色。最妙是那抹斜阳，将天边染成渐变的橙红，仿佛有人把整罐胭脂倾泻在云层里。柿子林在这光影中愈发显得浓烈，像是用狼毫蘸饱了朱砂，在宣纸上恣意挥洒。

　　"快看！"友人突然轻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炊烟从某户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与树梢的柿子缠绵在一起。这缕青烟让整个画面忽然活了过来——那些静止的果实，飘动的柿皮，还有我们这些闯入者，都成了这幅长卷里不可或缺的笔触。

　　归途中，车载音响正播放着《平沙落雁》。古琴的泛音与车轮的辘辘声应和着，我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忽然发现所有影像都带着某种温暖的色调，即便是逆光拍摄的剪影，边缘也泛着淡淡的金边。这或许就是柿子林赋予的魔法——它用最朴素的色彩，勾勒出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想起产树原那位妇人说的话。当传统手艺变成旅游景观，当农耕生活成为审美对象，我们究竟是在追寻逝去的时光，还是在创造新的记忆？那些挂在枝头的柿子，晒场上的柿饼，是否也像博物馆里的文物，被赋予了超越果腹的意义？

常兆南老师摄

　　车窗外的柿子林渐渐退成暗红色的剪影。后视镜里，最后一缕夕阳正为整片原野镀上金边。我忽然明白，这片柿子红之所以动人，不仅在于它点燃了整个秋天的视觉盛宴，更在于它承载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对土地的眷恋，对时光的敬畏，还有在快速变迁的时代里，那份固执的坚守与温柔的妥协。

　　夜色渐浓时，手机震动起来。是友人发来的照片：夕阳下的柿子林，我举着相机的背影被拉得很长，与身后满树的红灯笼融为一体。配文只有四个字："柿色长存"。

我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灯火，忽然觉得，有些美好或许注定无法被永久保存。但正是这种稍纵即逝的特质，才让每一刻的相遇都显得弥足珍贵。就像那些挂在枝头的柿子，终会化作柿饼、柿霜，甚至融入泥土，但它们点燃的整个秋天的记忆，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照亮我们的心房。

2025年的这个秋日，梁家原与产树原的柿子红了。而这抹红色，终将在时光的长河里，酿成一坛永不褪色的佳酿。

撰文:张永华

图片:张永华、常兆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