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衰阳不盛

品江和

　　尚荟芳是位民警。一接触便感到她的泼辣和直率。进一步仔细的观察，会发现她穿着一丝不苟，说话声宏嗓大，待人热情大方，一言一行透露出职业的敏感与机警。

她从小争强好胜。干什么事都要胜人一筹，保持自己居高临下的优越“地位。”读书，争三好学生；工作，争先进模范；就连彩电、冰箱、洗衣机也要争个名牌产品。

选丈夫，至关重要，自然是慎之又慎。她看中了军队转业干部姚艾明，最满意小姚两条：其一，小伙子英俊。长相、身材、气派让人看了舒服顺心，难碰难遇，百里挑一。其二，温顺听话。她们俩一认识，小姚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成了上帝的奴仆，说话恭顺，办事殷勤，服务周到，体贴入微。

　　卿卿我我交往了两年多，小姚表现不错。一切唯小荟芳的意志是从，无论遇到什么复杂情况，在什么条件下，都能保持不变本色，经受了考验。

1978年青年节，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入了洞房。婚后的所有程序，都按尚荟芳的安排正常运行。先是无忧无虑地在四十八条腿的小天地里快活了两年。她利用一切手段教会小姚从自己的眼神、行动、隐语中悟出包含的丰富信息及内涵，用作行为的指南，巩固自己的核心地位。

接着，她坚持严格按照“优生优育”的原则，从理论到实践。起床、锻炼、饮食、情绪等都有合理的要求和计划。简单说，一切嗜好，烟、酒、茶、糖全部实行管制；所有习惯，吃、喝、拉、撒、住，一律用新方法进行调控。

天从人愿，顺心顺意亲亲热热为小姚怀了个孩子。皇天不负有心人。足月分娩，生下一个八斤六两的胖儿子。更增强了小姚对妻子的无限信任和崇拜。

　　哺育小宝贝期间，小姚除开不能喂母乳以外，几乎任劳任怨承担了所有任务。即使她的要求不近人情，小姚也是礼让三分。

她曾为喝水喂奶等琐事，把小姚吵得不知所措。外人听了那么刺耳，小姚无事人一般，仍然春风满面，手不停脚不住地做、做、做。同事与邻居善意地取笑：“阴盛阳衰。”

时间，培养、锻炼了人的性格。一天天，一年年锻炼了尚荟芳善于指挥、使用姚艾明的艺术，培养了姚艾明乐于服从、听命于尚荟芳的习惯。

这个温暖的家庭，像正在演出的舞台。儿子扮演至高无上，君临天下的皇帝老子，成为家庭的核心。妻子担任出将入相的角色，是执掌家庭的擎天巨柱。丈夫饰演生、旦、净、末、丑各种形象。生活中，只要儿子嘴一咧，哼哼几声，妻子相一变，默默无言，小姚立刻就明白自己现在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应该去做些什么，以及怎么做。

　　“一晃，儿子五岁多了。”尚荟芳眼睛红红的诉说。

“斌斌五岁生日过后不久，我感到身上不舒畅。果然，月经来了，打乱了原来的规律，开始量大，以后逐渐减少，半个月过去了，还有淡红色的液体不断向外流，只好整天带着卫生纸。一带就是57天。”

“看病、打针、吃药。好难熬，勉勉强强干净了3天，又来了。量，时多时少。色，时浓时淡。一拖就是一年多。”

“你问小姚？他比我还急。表现没说的，四个字可以概括——尽心尽力。”单位领导对尚荟芳很关心，要她尽快抓紧时间查明病因，好好治疗。又派专车送她到武汉有名气的几家大医院检查，可惜没查出什么大问题。

　　1988年春节，姚艾明在北京工作的表哥回来探亲。偶然说起，很难查明病因的一些妇科病，都能通过一面小镜子插进肚子里观察，一看就知道得了什么病。

真的，到医院一打听，确实有这种检查手段，称为腹腔镜检查。尚荟芳没有丝毫犹豫，春节一过，就住进了医院。检查发现，双侧卵巢有2×2cm的内膜异位囊肿。严重破坏卵巢功能，引起长期出血。医生诊断：子宫内膜异位症，卵巢巧克力囊肿。提示做根治性手术。

捧着诊断书，尚荟芳瞧瞧盯着自己的小姚，以为他在等自己拿主意，斩钉截铁地：“听医生的，切除卵巢和子宫。”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话一出口，绵羊似的丈夫第一次恶狠狠地露出了吓人的姿态：“那——不——行。”话音未落，他已扭身破门而出，传来快速跑下楼梯的沉重脚步声。只留下毫无思想准备的尚荟芳，脑子嗡的一下胀得好难受：“他怎么了？”

　　习惯往往使人产生错误的判断，错误的行为。尚荟芳认为，多年来小姚唯自己的命是从，现在是心痛自己，一时想不通。于是，没再与小姚商量，再次住进了医院。

不出所料，小姚带看儿子，慌慌张张赶到医院。小尚心里暗暗高兴，脸上装出没事一挥，招呼儿子来到自己身边。

出乎意料，小姚一言不发，连丈母娘也不理，站了一会儿，走出病房，扬长而去。她心里一咯噔，猛地抱住斌斌。手术前，小姚坚决不肯签字，无奈，只好让爸爸代替。手术后，小姚每天守在病床前，医生、护士怎么安排，他怎么做，小尚怎么指挥，他怎么动，就是不开口，象个机器人。

妈妈不放心，背地求情：“艾明，看在我的面子上，和荟芳说几句话，好吗？”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扫扫丈母娘，低下头使劲摇，死也不开口。

　　“那些日子好难过。”尚荟芳心有余悸。

“病中，我多么希望得到丈夫的爱抚和安慰。可是，冤家他尽心尽力的照顾我，就是不和我说话，真象吃了哑药，嘴里硬是不吐一个字。简直是拿刀子在我心上割。”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爱得越深，恨得越烈。冷静想想，我终于明白，正是因为对我狂热的爱，他才能忍受别人对他阴盛阳衰的讥笑；正是因为在开刀这个重要问题上，我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使他真正认识了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对我产生了强烈的怨恨。”

手术至今，已经两年多了。虽然这个家庭目前相安无事，这对夫妻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尚荟芳感到一股日渐强大的离心力实实在在牵扯着自己。

出院以后，她反复向丈夫承认错误，真心诚意地道歉，才勉强换来了他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很少的几句话。更使尚荟芳不安的是，自己的女性特征不断消退，衰老的皱纹迅速爬上了脸颊。

面对小姚，她缺乏做妻子的激情。夫妻生活也逐渐使小姚丧失了信心，他很少有主动的表示，这让她内疚和伤心。不久，小姚开始抽烟、喝酒，用怪异的目光看待家中的一切。更多的时候是双手捧头，默默地呆坐着。

　　一天晚上，秋风怒号，尚荟芳苦苦等到半夜1点多钟，小姚才进门。她轻声细语问：“搞么事去了？都半夜了。”他不理。

“吃不吃东西？”他没听见一样。她压住火气，给他端来一杯牛奶，他看也不看，掏出一支烟。她实在忍不住，猛地爆发，抢过香烟，狠狠摔到地上，狠命用脚踩。他这才极不情愿张开口：“在老王家打麻将，犯法吗？”那声调刺激得她毛骨悚然。

两年中，揪心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他常常半夜爬起床，她喊他，他不理；问他，他不答，一坐两三个小时，没有多少声响，只有满屋子呛人烟雾和黑暗中烟头闪动的一点红光，像上下飘忽的鬼火，扰得她心乱如麻。

　　她很痛苦，很矛盾，生活磨去了尚荟芳的锐气和棱角。她说：“小姚有一次喝多了酒，曾不自觉地冒出‘你已经由阴盛走向阴衰，而我是阳衰偏不衰。’看到他压抑性冲动和感情，又强装无事的表现，我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很难受。真想提出离婚，让他解脱。可是看到斌斌，又不忍心孩子失去父亲。我甚至想让他私下与其她女性相好，但我又不甘心。唉，做人真难啦。”

她今年37岁。她亲手实现了自我设计的家庭蓝图。命运却使她认为，自己又在亲手改变或毁坏这张美丽的图画。想起今后的生活，她眼里就失去了五彩的光芒，变成雾茫茫一片朦胧。

终日惶惶，心情紧张，提心吊胆，不知漫漫人生旅途中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反复告诫自己：“放松，放松，千万别搞成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