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窗外,夜幕又垂下了几颗新星。我仰起头默默计数——这是今晚遇见的第三颗了。案头摊开的备课本上,红墨水正缓缓泅染,恰似天边那片朦胧的星辉。这光影,与我这些年来黏稠滞重的心事何其相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六岁,在乡中学执教的第四个秋天。斜对门的二强前日从汕头归来,白衬衫口袋里别着的镀金钢笔,在秋阳下晃成一道刺目的光;隔壁小娟刚从东莞电子厂返乡,话音里总黏着几句粤语尾音,像海风裹挟的咸湿水汽。他们说起“流水线上的灯火彻夜不熄”时,我正批改着学生的作文《我的理想》。那些稚嫩的字迹里,“深圳”、“广州”、“远方”格外灼目。我提起红笔,一一圈出,在旁批处郑重写下:“脚踏实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收音机是台老旧的上海牌,晚饭后总要拧开。调频永远停在新闻联播,电流滋滋声里,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讲述“改革开放的春潮”。母亲守着那台雪花纷飞的电视机——五公里外的转播信号时断时续,偶尔画面清晰片刻,正播着电视剧《渴望》。每到这时,父亲总会叩着桌面说:“别总想着特区,眼前的日子,就是生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书桌靠窗,《论持久战》的旧册沉沉压着一摞作文本。父亲常说教书是场持久战,贵在沉心耐寂。可当我批改到第三十五遍《我的家乡》,钢笔突然断了水。夜深时,河对岸隐约传来货车的鸣笛,悠长如叹息。我翻过教案背面,不由自主地写下一行:春天不只是一个季节,更是一种选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校园东墙角,我种的白杨已高过肩头。每日课毕,总要驻足片刻。孩子们在操场上踢球,欢腾声浪震得叶子哗哗作响,像无数绿色的手掌在鼓掌。一个学生满头大汗地跑来问:“老师,您去过深圳吗?”我摇摇头。他眼睛亮晶晶的:“我哥哥说,那儿的楼比后山还高!”秋风渐起时,白杨叶簌簌落了一地,我俯身拾起最完整的几片,轻轻夹进书页,如收藏整个秋天的请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煤火炉上炖着母亲的汤,咕嘟咕嘟地吐着白气。她趁父亲不注意,压低声音问我:“要不……暑假去看看?”话音未落,父亲蓦地拧大收音机音量:“少出馊主意,教师编制多不容易!” 广播里正播报着粮食增产的消息。电视屏幕倏地飘满雪花,映出我们沉默的身影——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定格成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剪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夜改完最后一本作文,台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上轻轻摇曳。那影子先是落在《论持久战》的封面上,迟疑片刻,终于缓缓向上攀援,仿佛在两个时代的分界线上寻找出路。红钢笔还紧紧握在手里,温热的,像握着一个未完成的句子,一个关于远方的悬而未决的梦。</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忽然,一颗星划过深沉的夜幕——那是今宵最亮的一颗。燃烧的轨迹恰好掠过墙上的影子,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所有关于选择的答案:有人走向远方,有人守护故乡,而真正的春天,始终盛开在每一个认真生活的瞬间。</p>